郝風樓慢悠悠地吃著茶,升龍的幾處名勝,實在沒有什么可圈點的地方。
安南王的詔命其實并沒有出乎郝風樓的預料之外,甚至他看了詔命之后只是哂然一笑便放到一邊去了。
結局沒有出乎郝風樓的預料,他被人耍了。
可是他并不動怒,并不是他突然精神得到了升華,只不過是郝風樓自知,這個游戲之中不在于誰更講理,而在于誰的手上握有更多的底牌。
陳天平之所以敢這樣做,一方面是握住了對方的把柄,以鎮堊壓反明的名義鎮堊壓李瑞為首的一批安南權臣,這便是名正言順。同時又以國內反對聲浪太大的理由減少封賞,讓大明這邊無話可說。
當然,更重要的是,陳天平有底牌,他明白大明需要他,他一旦完了,大明就難以控制住整個安南的局勢,最后安南又是各地烽火連天,明軍不可能永遠將十萬大軍鎮守于此,不可能將大量的錢糧一直在安南消耗。
這就是他的底牌,只要有一天,大明需要他這尊海底神針,就不得不縱容他。
安南人的世家大族以及百官們絕不愿意接受大明的統治,而陳氏終究是王族,即便是再如何,大家也能忍耐。
接到詔命的時候,郝風樓第一個念頭就是沖進王宮去將那陳天平狠狠揍一頓,不過…郝風樓漸漸地定下心來。
滾燙的一壺開水直接沖入茶盞之中,茶葉在水中翻滾,升騰起云霧,最后化作一股清香,郝風樓放下水壺,翹著二郎腿,沉吟良久,最后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隨著一股芬香入口,郝風樓不由愜意地搖搖頭,將茶盞放下時,嘴角露出了微笑。
“陳天平啊陳天平,你終究還是錯了,昨日能救你,明日就能要你的命。今日能讓你笑,明日就能讓你哭,你手中的底牌是不長久的…”
郝風樓穩當當地坐著,突然覺得有些可笑,最后搖搖頭,招呼外頭的親衛道:“告知一下沐將軍,就說待會兒,我要去拜謁。還有,我這里有一些書信、奏書,你待會兒叫人送出去吧。”
長身而起,郝風樓淡定從容,一個時辰之后,郝風樓便背著手與沐晟到了西湖。
西湖上也有畫舫,似是想要效仿江南的水鄉風采,只是可惜這畫舫未免顯得有些小家子氣,畫舫上吹拉彈唱的歌女雖有姿容,卻總是少了那么丁點出塵的氣質。
周遭的禁衛身穿便衣,散落四周戒備,郝風樓站著岸邊,朝畫舫招招手,那畫舫似有人瞧見,立即放下了一只小船,有人劃槳而來。
小船靠岸,船上的人用安南話說了幾句。
郝風樓聽不懂,這船夫再打量穿著常服的郝風樓和沐晟,頓時臉色變得不善起來,他認出了對方的身份,是漢人。
船夫旋即惡狠狠地看了二人一眼,居然也不做買賣,直接劃槳駛離了岸,朝畫舫去了。
郝風樓不由苦笑道:“這人如此恨我,沐將軍,可見這安南雖是平定,卻依舊是阻力重重啊。做BIAO子的都可以因為是漢人而不開門做生意,也可見這安南人桀驁不馴。”
“是啊。”沐晟這幾日的心情不是很好,他依舊是帶著綸巾,手上還特意搖著扇子,身上倒是有幾分文氣,在岸邊的長提踱步,一面道:“說來也是可笑,他們處處效仿中原,人人穿著的乃是漢人的衣冠,寫著的也是漢字,日常起居亦與我們息息相關,可是為何卻是離心離德?大明自認沒有對不起他們的地方,莫非是胡氏的亂黨除之不盡嗎?”
沐晟的感慨由衷而發,岸邊是柳木,此時是冬日,柳葉枯黃。沐晟隨手折了一片黃柳葉折在手里,露出幾分憂心。
郝風樓抿嘴,道:“不知將軍有何見解?”
沐晟搖頭道:“老夫也不明白,云南那兒也有土人,這些土人未必能與我們言語溝通,甚至習俗與漢人迥異,可是偏偏幾番彈壓之后,他們大多就馴服了,假若不是官府過于苛刻,他們也絕不敢滋事鬧事,與漢人相處雖也有嫌隙,卻也不至今日所見這般。”
郝風樓笑了,道:“卑下卻略知一些原因。”
“哦?”沐晟目光炯炯的看著郝風樓,顯然很想聽聽郝風樓有什么獨道的見解。
郝風樓道:“大人,安南人其實并非是桀驁不馴,他們與漢人并沒什么區別,甚至絕大多數人與漢人習俗相近,言語相通。秦漢時,這里本就是交州,是我大漢的領土,即便是說水乳交融,其實也不為過。”
“可是他們之所以仇恨我們,問題的根子不在安南的百姓,安南的百姓和我大明的百姓沒什么分別,對他們來說,有衣穿、有飯吃才是正理。至于什么家國天下并非是他們所慮的事。可是安南的王公貴族呢?就說安南的儒生,儒生們所習的也是四書五經,也是孔孟之道,說的是純正的漢家官話,學的也是王右軍的字帖,按理來說,他們該與大明最是親近才是,其實大錯特錯,他們才是排漢的一群人,他們害怕我們,因為在安南,他們是進士之才,足以秉持國政,可是假若這里是交趾,他們肚子里的這些墨水能考中秀才就已是阿彌陀佛。再有那些貴族,這些地方的豪族經營數代,自有他們利益,怎么可能讓別人來與他們分享自己好處?他們在這里便是土皇帝,可是一旦漢人來了,他們又拿什么與我們平分秋色?王公們自不必說,王族世襲罔替,一代代傳承,這是他們的基業,更不能拱手讓人。所以對他們來說,他們對漢人是既羨又怕,他們一邊向漢人學習,卻又不得不小心防備,為了防止百姓們離心,儒生們不免要四處教化,灌輸仇漢的心理,貴族們則是將百姓封閉起來,使安南的土人本身就對漢人有一種未知的恐懼。”
“事情的曲直不在于事實本身,而在于儒生們說了什么,在于這些安南的王公貴族們灌輸的是什么。
陳天平…也正因為看穿了這一點,所以這一次雖是我們助他復國,他將來卻要一面暗中煽動一些反漢的言堊論,另一方面卻又要利用這些反明的聲音來拉攏你我。這世上的事實在可笑啊,可是即便如此可笑,又能如何?”
沐晟道:“陳天平此人只怕所圖甚大,眼下或許還要依仗天朝,可是假以時日等他羽翼漸豐…”
郝風樓的目光一冷,在長堤上駐足,深深地看了沐晟一眼,道:“將軍,他不會有羽翼漸豐的一日!”
沐晟不由道:“怎么,你想動手?”
郝風樓哂然一笑道:“假若他肯乖乖聽話,自然不可能對他動手,可是一旦他冥頑不寧,卻也能不得已而為之了。”
“只是…沒了他,安南這邊只怕也不好辦,郝風樓,老夫就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陛下登基,這安南之役是第一仗,說穿了,這就是陛下的臉面,陛下絕不容許安南陷入內亂,將此前的所有努力盡皆葬送,所以你還是小心謹慎為好,否則一旦將這安南弄的烽煙四起,即便陛下不怪罪,百官們也要紛紛彈劾。”
郝風樓微微一笑道:“謝將軍提醒,卑下若不到情非得已的時候,一定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其實卑下今日是來辭行的,眼下升龍無所事事,那陳天平既是分封了東道四縣給卑下,卑下總是少不得要去看看,在這里呆著也實在煩悶,所以卑下想過幾日便出發去諒山和東道看看。”
沐晟苦笑道:“張將軍不肯來升龍,依舊留在邁州,而你呢,來倒是來了,卻又以此為借口溜之大吉,老夫孑身一人,卻還要與那陳天平周旋,罷…老夫只好硬著頭皮在此了,你放心去罷。不過…如今安南至少算是大定,用不了多久,朝廷就要撤回大部分兵馬,等到圣旨一到,老夫只怕也不能久留了,也該帶著這些子弟兵回到云南去。到了那時,你卻別想躲了,少不得還得回升龍來。”
郝風樓看著沐晟,他覺得這個有點矯揉造作,故作斯文的將軍非但沒有使人厭惡的心思,反而使人覺得親近,這幾日的接觸,如今臨別倒是有些不舍了。郝風樓索性作揖道:“卑下遵命。”
“哈…”沐晟笑起來,只是這笑聲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在西湖之上那艘畫舫在湖心巡弋,畫舫上傳出歡笑,他的臉色漸漸又凝重起來,這個時候實在是難以笑得出來,人心啊人心,雖然只是隔著一汪湖水,沐晟能感覺到,自己和船上的那些與自己同文的安南人相隔卻有千里之遙。
第一章送到,接下來又要思索新的情節了,這章是凌晨起來碼的,太累了,老虎要休息了,有票兒的同學,請支持一下老虎吧!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