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是在當日入的宮,自是一把老淚的陳說委屈,堂堂寧王竟是失聲痛哭,朱棣安撫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將他穩住。
緊接著,都察院的奏書適時的遞了進來,不少御使彈劾請陛下立即主持公道。
郝風樓平素就沒有給大家留下什么好印象,此時更是墻倒眾人推,許多人求之不得落井下石。
隨后,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文淵閣大學士解縉、此外還有翰林黃淮、胡廣、胡儼、楊榮、金幼孜、楊士奇人等的奏書也遞了上來。
永樂登基之后,朝廷的權利已經從各部的尚書逐漸轉移到了翰林院,尤其是一些親近的翰林侍讀、侍講,由于日夜陪伴君側,成為朱棣的主要顧問,因此雖然品級不高,卻已掌握了中樞大權,大明朝的內閣也正因為如此有了一些雛形。
當然,朱棣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用心,他是靖難來的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建文朝的那些老資格們,朱棣信不過,反而提拔這些新人,委以重任,更讓他放心一些。
在奉天殿里,一場討論圍繞著東華門事件悄然開始。
解縉的態度最為堅決,正色道:“陛下,郝風樓此舉已與謀反無異,如今天下側目,宗室疑心,為安宇內,還請陛下立即下旨以謀逆罪論處郝風樓,明正典刑,以安眾心。”
解縉率先開口,胡廣立即附議,這位胡大人很是年輕,乃是建文二年的進士,不過如今已高居侍講學士了。而他第一個出來支持,一方面固然有他自己的想法,而另一方面,卻是因他與解縉乃是同鄉,在江西吉水有一句童謠,說是一門三進士,五里三狀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這其中的五里三狀元,講的就是解縉和胡廣,他們二人祖籍相隔不過五里地,又都是狀元出身,同鄉加同僚,英雄惜英雄,早就穿了同一條褲子。緊接著金幼孜與胡儼二人也都點頭,紛紛道:“臣等以為應當如此。”
沒有錯,金幼孜與胡儼一樣,也都是江西人,不只是如此,同殿之中的楊士奇,其實也是江西人士,在場的人中,江西人占了足足七成,既是同鄉,少不了拉幫結派,而且也沒有為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而得罪解縉的必要。
倒是楊士奇和楊榮二人默然無語,楊榮不吭聲,是因為他素來受江西幫的排擠,沒必要捧這些人的臭腳。倒是楊士奇,雖也是江西人,卻似乎看出了朱棣臉上的不快之色,他心里忍不住琢磨,陛下如此,定有什么苦衷,此時也不急于表態。
果然,一干人氣沖沖的表態之后,朱棣并沒有直接點頭稱是,反而是看向了保持沉默的楊榮和楊士奇二人,語氣平淡地道:“二位愛卿有什么主意呢?”
一般情況,這么多人都一致的提出了意見,天子卻突然又問為數不多的兩個沉默之人,態度其實就已經十分明確,天子對解縉這些人的表態很不滿意。
楊榮沉吟片刻,才道:“微臣以為,事情已經發生,固然是無法挽回,可是國有國法,若是立即裁處郝風樓,反倒顯得宮中為討好藩王而不惜一切息事寧人,這樣做固然是好,卻也不免讓天下人以為陛下有失公允。郝風樓畢竟是天子親軍,若是尋常人倒也罷了,可是他的身份卻也敏感,倒不如先把事情弄清楚再做決斷,如此一來,若是果有親軍不法,自是嚴懲不貸。可若是情有可原,卻不分青紅皂白的袒護宗室,難免讓人詬病。”
朱棣陰著臉,仍舊沒有表態,最后看向楊士奇,道:“士奇怎么看?”
楊士奇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似乎揣摩出了什么,平淡地道:“楊侍讀所言不差,不過微臣也有一些淺見,事情鬧得這么大,郝風樓肯定要懲處的,關鍵在于如何懲處,陛下應當追根問底,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而后再進行懲處。”
這番話似乎和楊榮的意思差不多,其實卻是差之千里。楊榮的意思是,把事情查清楚,分出對錯來,再進行處置。可是楊士奇雖然也主張把事情查清楚,可是查清楚的本意是分清責任,若是郝風樓確實占理,但還是要懲處,當然,這個懲罰就要輕上許多,解縉這些人喊著要以謀反懲處,這太重了,只要郝風樓沒有錯,再將他削職為民,如此,不但給了宗室們交代,看這意思,似乎天子也有保全郝風樓的心思。
解縉這些人直接以謀反論處,不但無情,而且給人一種天子縱容宗室的感覺。楊榮呢,公事公辦也不好,若是郝風樓當真無罪,最后權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可傷的人畢竟是寧王世子,宗室們還不要炸鍋?
反而楊士奇的法子最是妥當,就算郝風樓沒有錯,陛下依舊給予了處罰,這是照顧藩王的顏面,給寧王一個交代,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朱棣笑了:“士奇所言甚是。”
這一句話出來,讓解縉等人頓時有點臉色掛不住,老鄉坑老鄉,誰知道,這時候楊士奇居然推陳出新,投了陛下所好,反而他們顯得里外不是人了。
楊士奇卻是苦笑,他一開始就感覺事情不對,因為天子不顧忌這個郝風樓,還需要找這么多大臣來商議?直接一句話,姓郝的腦袋就搬家,這個世界自然也就清靜了,何必多此一舉。所以他早就預料陛下召大家來未必是詢問意見,而是要得出一個符合他心理的答案,這個答案就是,既要安撫住藩王,同時,也沒必要取了郝風樓的性命。
朱棣隨后又問:“既要徹查,又當如何徹查?”
大臣們面面相覷,大致已經明白了陛下的心思,怎么查又成了一個問題。
假若是讓錦衣衛自己去查,難免包庇,其他衙門呢?其實也未必靠譜,大家都知道,寧王的影響很大,最后查出來的結果到底是什么,大抵是要有失公允的。
解縉吃了一次虧,現在倒是謹言慎行起來,其他人見解縉不做聲,也不好發言。
倒是楊榮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牽涉藩王,陛下不可置身事外,臣竊以為,該當當殿御審,以陛下之能,方能明辨是非。”
朱棣撫案,笑而不語。
楊士奇補上一句:“楊大人所言甚是,陛下御審,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這番話很厲害,別人來審,若是郝風樓無罪,寧王那邊肯定不能接受,也肯定要跳出來大罵不公。可要是郝風樓有罪,別人只會認為這是有人袒護寧王,陷害忠良。御審的作用不是解決問題,而在于安撫輿論,天子出面決斷,誰敢不服?
朱棣笑了,點頭稱善,道:“如此甚好,后日廷議,那么…就定于后日召寧王等宗室,再押郝風樓入宮。二位楊卿留下,和朕說說御審問事宜,其余人等各忙公務去罷。”
解縉等人灰溜溜的被趕了出來,許多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楊榮倒也罷了,偏偏這個楊士奇讓大家感覺背后被插了一刀,出殿之后,解縉走在前頭,胡廣快步追上去,用吉水話道:“解學士,楊士奇是怎么回事,事先為何也不通融兩句,突然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詞。”
解縉的臉色平靜,抬頭看了看天邊的一抹余暉,卻是反問:“這個郝風樓,你怎么看?”
胡廣嘆息道:“不好說。”
解縉笑了:“不是不好說,是有些事不方便說,太子殿下花費了這么多心血去裁剪朝廷開支,增加歲入,可就為了這個郝風樓,結果得來的卻是陛下的斥責。你以為只有楊士奇看穿了陛下的心思?不對,楊士奇看到的只是陛下。而本官所慮的卻是以后。你明白本官的意思了嗎?人無遠慮,縱無近憂又如何?所以,不必理會楊士奇,誰更高明,還是未知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