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寧搖了搖頭,道:“只聽娘提過一些,不是太明白,政治權謀是你們男人的事,我們女兒家要明白這么多做什么?”
楊玄感心中暗暗叫苦,看這李秀寧的模樣直爽真誠,不似虛偽陰險之人,說的應該是實話,那她應該是真的不明白這世家大族間暗自的斗爭和角力了。
于是楊玄感點了點頭,道:“說太復雜的可能現在李姑娘也理解不了,我只說一句,你有沒有感覺到你的父母現在對這門親事不是太熱衷?”
李秀寧臉色一變,嬌軀微微一慌,失聲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楊玄感苦笑道:“這還用問嗎?李姑娘,你只要對時事稍微有些了解,就不會問這種問題了。這么說吧,你父親唐國公在應承這門親事的時候,跟我們家結親是對你家有利的事,但是現在,再跟我們家結親,可能就是你們家的禍事了,你明白了嗎?”
李秀寧一邊聆聽楊玄感的解釋,一邊在時不時地眨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思考著,聽到這里,她突然開口問道:“難道你們楊家也參與了前一陣子的漢王楊諒謀反?”
楊玄感被李秀寧這一問,先是一愣,轉而啞然失笑起來:“李姑娘,你應該知道,是我們父子領兵平定的楊諒叛亂,怎么可能去參與他的反亂呢?”
李秀寧的秀目流轉,眸子中卻透出一絲疑惑,她的臉上寫滿了天真,問道:“那你們楊家既然沒有參與謀反,現在越國公又是朝中的首輔,為什么說跟我們家結親就成了禍事了呢?”
李秀寧突然臉上閃過一絲怒氣,直視著楊玄感的雙眼。嬌叱道:“該不會,該不會是你家又想跟皇上家結親了是吧,想要把我一腳踢開?”
楊玄感萬萬沒想到這李秀寧的腦子里盡是這種奇思怪想。一下子給問得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解釋。只是機械而本能地擺著手:“不是,不是這樣的,李姑娘你想到哪里去了?”
可是楊玄感越是這樣,李秀寧越是不信,她的聲音中帶了幾分哭腔,道:“好你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喜新厭舊,始亂終棄。你,你會遭報應的!”
她越說越難過,眼睛里竟然很快就盈滿了淚水,卻又不想讓楊玄感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一下子負氣背過了身。
楊玄感定了定神,他從小到大基本上沒有和女孩子真正談情說過,剛才李秀寧那番表現讓他猝不及防,這下稍微安定了一些,平靜地說道:“李姑娘,你誤會了。楊某沒有任何跟別人結親的打算,之所以沒有馬上上門迎親,主要是傷勢沒有平復。而皇上的詔書已下,讓楊某速速去宋州上任,君命難違啊。”
李秀寧轉過了身,長長的睫毛下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里閃爍著半信半疑的光芒,突然間她又板起了臉,道:“不對,你剛才還在說什么現在跟你們家結親沒好處,明明是你自己不想結親,為什么又要編造這個要上任的理由?我們的婚事又不是大張旗鼓的公開大婚。只不過是你把我接過門罷了,根本用不了什么時間!”
楊玄感嘆了一口氣。從李秀寧的一系列反應來看,他覺得眼前的這位佳人性格直爽天真。絕非心機深沉之人,也不太可能是李淵試圖打探自己家內情的一個工具,這李秀寧肯孤身離家跟著自己,絕對不可能三言兩語就可以打發走,看來是和盤托出實情的時候了。
楊玄感看著李秀寧那雙充滿了疑慮和不滿的美目,道:“李姑娘,在你心里,是不是覺得我們越國公府位高權重,深得皇上信賴?”
李秀寧點了點頭,道:“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現在越國公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尚書令,也是我大隋的第一重臣,就是去年平定楊諒的叛亂時,皇上也是把全國的兵權都給了他,現在更是讓他營建東都,這難道還不能證明越國公的權勢和地位嗎?”
楊玄感苦笑著搖了搖頭:“李姑娘,事情不能這樣看的,朝中的權力斗爭不象是唐國公那樣被外派成刺史就能看得出來,有時候不一定外派州郡就是失勢,升官就是得勢,家父現在被派到洛陽這里營建新都,現在皇上所做的一切重大決策都不再與他商量了。”
“李姑娘,你仔細想想,現在是新皇初登基,他又明顯不是先皇那樣節儉謹慎的人,我們的皇上雄心勃勃,想要實現自己的抱負,這從他一上來就遷都就可以得到映證。”
“這樣的皇上勢必會有一系列的新政,在這種時候把家父打發到洛陽來當監工,是信任的表現嗎?”
李秀寧從來沒有向這個方向想過,聽得櫻口微張,一臉的吃驚,春蔥般的玉指輕輕地捂著朱唇,直到楊玄感說完,才品出了他話中的意思,道:“可是皇上沒有理由去冷落越國公啊!秀寧雖然不諳國事,卻也聽說在皇上入主東宮的過程中,越國公出力甚多,實在是第一功臣,難道不是事實嗎?”
楊玄感點了點頭,道:“不錯,確實如此,甚至其中不少不太光明正大的事情,都是由家父一手策劃,當時是立儲之爭,你死我活,前太子楊勇一方也使了許多手段,家父所做的與他們相比倒也不算過分。”
李秀寧搖了搖頭,道:“你們男人的政事我不懂,只是既然如此,越國公應該和皇上早就是同一輛戰車上的人了,現在皇上登基為帝,不去相信越國公還能去信誰?”
楊玄感嘆了一口氣,眸子里的光也漸漸地黯淡下來:“男人的世界不是這么簡單的,實話告訴你吧,李姑娘,當年皇上在與家父結盟,謀求入主東宮的時候,曾經主動上門提親。想把他的掌上明珠南陽郡主,現在應該是南陽公主了,嫁給我楊玄感。”
李秀寧聽到這里。輕輕地驚呼一聲,馬上表情轉為憤怒。眸子中風雷涌動,叫了起來:“楊玄感,你果然是因為這個才想悔婚,是啊,我李秀寧哪比得上人家公主呢!”
楊玄感突然明白過來,這女人的心理對于男人的權謀算計是沒什么敏感度的,但對于別的女人和婚嫁之類的事,則是可以瞬間腦補。李秀寧雖然堪比女中丈夫,也不能免俗,事關自己婚嫁大事,任何從自己嘴里提到的女人都會被她當成情敵。
于是楊玄感連忙擺了擺手,道:“李姑娘,你誤會了,我們家當時沒有答應,因為當時先皇的態度不明朗,家父當時也沒有下定要幫皇上到底的決心,多少還是處于觀望狀態。并不想象楊勇跟高仆射家那樣,通過結親來明示天下兩人的政治結盟。”
李秀寧秀目中眼波流轉,追問道:“哼。那一定是當年你們家看不清形勢,怕惹禍上身,不愿意讓你娶南陽郡主,現在人家從郡主變成公主了,你們家就后悔了,想攀高枝了吧!”
楊玄感苦笑道:“人家南陽郡主幾年前就嫁給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的三公子宇文士及了,這事難道你不知道?”
李秀寧一下子舒了一口氣,喜上眉梢,卻又極力地裝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道:“我就算不知道這事,又有什么奇怪的?我可不象那些大耳朵長舌婦。成天打聽這些無聊的八卦。”
楊玄感這個未經風月的人也能看出李秀寧心中掩飾不住的高興,他笑了笑。道:“所以還請李姑娘放心,現在楊某并沒有什么別的婚約在身。”
“上次因為楊某拒絕了皇上主動的示好結親,所以雖然我們楊家在皇上入主東宮乃至登基為帝的過程中出力不少,但是那次的拒絕已經表明了我們兩家不可能是真正的盟友,只是基于利益關系上的互相合作罷了。”
“說白了,我的父親越國公并不是皇上的心腹,而只不過是一個知道了他太多見不得人秘密的外人罷了。現在他登基為帝,我們也失去了利用價值,清洗只是早晚的事。”
李秀寧秀眉微蹙,她一向是冰雪聰明,政治權斗之事只是以前無人教她而已,但這其中的道理只要稍微提點她就能明白過來,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那為何上次平定楊諒叛亂時,天下兵馬都歸越國公掌握?如果皇上不信任越國公的話,又怎么可能委以兵權?”
楊玄感正色道:“那些各地的府兵不是家父的私人部曲,即使家父有不臣之心,也不可能指揮得動,就好比我楊玄感,上次是驍果統領,能指揮一萬驍果健兒,可是打完了仗后我就是孤身回家,連一個驍果士兵也不可能帶回家去。”
“皇上當時真正信任的是領兵守在大興城外的右屯衛兵營里,負責拱衛京師的宇文述和于仲文二位將軍,而不是家父。”
李秀寧點了點頭,素手輕輕地拍了拍心口,道:“你們男人的事情真的是太復雜太麻煩了。怪不得娘從不跟我提起呢。”
楊玄感道:“李姑娘,你想想看,如果一個知道了你太多秘密的人,又拒絕真心地投靠你,在你最需要盟友的時候還是和你保持了距離,這樣的人你會放心嗎?更不用說此人是前朝老臣,在朝中勢力龐大了,只怕皇上現在對于我們楊家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早就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呢。”
李秀寧輕輕地“啊”了一聲,忙道:“那現在該怎么辦呢?我看古書上說,碰到這種情況,想要表明忠心的權臣,要么表現出對錢和田地很有興趣,就象以前秦朝的那個大將王翦那樣,自污其名以明志,要么就是交還兵權甚至是辭官。這樣才能避禍,對嗎?”
楊玄感微微一笑:“這些是我們楊家的家事,李姑娘為什么突然這么熱心了呢?”
李秀寧的雙頰一下子飛上了兩朵紅云,一下子扭過頭去,慌不擇言地道:“因為,因為我們兩家的關系不錯,你們家要是出了事,我關心一下總是應該的嘛。”她看了一眼楊玄感。四目相對,更是羞得滿臉滾燙,一下子低下頭來。擺弄起自己的衣角來。
楊玄感心中好笑,臉上卻仍是擺出一本正經。道:“姑娘所說的確實有道理,可是現在這兩條都沒什么用,第一條的貪財自污,家父早已經做了好幾年了,世人皆知我楊家財大氣粗,幾乎天下的各州各郡都有自己的產業商號,可這依然不能打消皇上對我們家的猜忌,反而這幾年來更甚。”
“至于交出兵權或者是辭官。我們楊家從來沒有貪戀過一天兵權,在掌兵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不去發展和其他將領的私人關系,可是依然沒有用。‘
“李姑娘說的辭官之事,家父也考慮過,但最后還是放棄了,皇上現在一方面給家父加官晉爵,升他為尚書令,卻又在這種時候把他派到東都,排除出制訂大政方針的決策圈之外。”
“這時候要是家父提出辭官。只怕皇上會認為我們家不是想放權,而是想以退為進地表達對他的不滿,甚至會看成是一種逼宮手段。”
楊玄感看著已經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自己,眼中滿是同情的李秀寧,心中一酸,道:“李姑娘,楊某很感謝你的關心,也非常感動于你對楊某的厚,可是剛才楊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現在我們家危機重重,包括楊某這次上任刺史。這條路也并不平坦,甚至比起唐國公當年被外派做刺史的時候更加危險。”
“唐國公當年因為令堂的事情跟皇上有了過節。所以在外放刺史的任上一直小心翼翼,怕給人抓了把柄。禍及全族,這事你應該比我這個外人清楚得多。而令堂多年來在大興也一直低調處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現在你們家終于暫時安全了,這種時候更不能因為與我們楊家結親的事情給自己招來麻煩。”
“別說了!”李秀寧的眼中已經淚光閃動,嬌軀微微地哆嗦著,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
楊玄感嘆了一口氣,道:“楊某是楊家的嫡長子,我必須為自己的家族著想。李姑娘,你也是世家之女,也必須把整個家族放在第一位,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聽我一句,先回家去吧,如果我們楊家運氣不錯,能象你家那樣平安渡過這次危機,到時候楊某一定親自上門,去履行婚約。”
李秀寧的臉上幾種表情不停地變換著,內心里似乎在做著非常激烈的斗爭,嘴唇都被微微地咬出血來。
她忽然一跺腳,象是下定了決心,雙眼直接凝視著楊玄感的一雙眸子,似乎想看穿他的內心,道:“楊玄感,我李秀寧今天不想談別的事情,只想問你一句話,我希望你能如實地回答我,這樣我心里不會有任何的遺憾。”
楊玄感點了點頭,道:“李姑娘請問吧,只要不牽涉到家族根本利益之事,楊某一定言無不盡!”
楊秀寧的秀目中透出一股堅定,一字一頓地問道:“楊玄感,你告訴我,除開家世、聯姻、政治、權謀這些東西,你究竟喜不喜歡我李秀寧?”
楊玄感被李秀寧這一問,微微一愣,只見她的一雙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眼睛中充滿了熱切,還有真誠,很明顯,她只想要一個答案。
楊玄感的眼神也不再閃避,他挺直了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李姑娘,你真的想聽實話嗎?”
李秀寧咬著朱唇點了點頭。
楊玄感正色道:“老實說,去你們家之前,我連見都沒見你一面,怎么可能談得上喜歡你?那時候的我,對你只是一個需要履行家族義務的丈夫而已,沒有任何男女之情。”
李秀寧的眼神中微微閃過一絲失望,轉而又恢復了平靜,她點了點頭,道:“不錯,謝謝你的坦率,雖然你這樣說讓我有些不高興,但我知道你是在說實話。我李秀寧不是你楊玄感,破突厥,平楊諒,早已經名滿天下,連處在深閨中的我,也一直能聽到你的那些英雄事跡。”
楊玄感微微一笑:“這很正常,男兒本就應該建功立業,沙場上搏個功名,而女子就應該相夫教子,做好賢內助,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秀寧搖了搖頭,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忿:“秀寧不這樣認為,女子一樣可以征戰沙場,建功立業。商朝就有女子大將婦好掛帥出征,東漢時征貳征則姐妹也能成為伏波將軍馬援的強勁對手,就是本朝的冼太夫人,也書寫了自己的傳奇,誰說女子不如男的?”
“楊玄感,我本以為你的見識應該強過那個姓柴的莽夫,可你這話有些讓我失望了。”
楊玄感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楊某失言,李姑娘還請見諒。姑娘的本事楊某見過,即使在我大隋軍中,勝過姑娘的男子也著實不多,若是有機會征戰疆場,一定也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李秀寧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這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