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說得興奮,站了起來,朗聲道:“我王世充和他不一樣,雖然我也想趁亂得到天下,但并不想對百姓太殘暴,那樣失了人心也會失了天下,不上算。所以我并不希望放這頭惡虎進關中,只想把他拒在散關之外,這就需要他的身邊有強有力的其他勢力進行牽制。”
楊玄感笑了笑:“所以你就想到了姑臧城的豪族?據我所知,這里漢胡雜居,豪門并立,真要到了起事的時候,你能保證有個領頭的嗎?就算有個領頭的,以他們的實力,能對薛舉構成威脅嗎?”
王世充點了點頭:“這里的情況我最熟悉不過,想我祖父支行滿,就是在這姑臧城中經商,結果得罪了城中的豪族,被人聯手擠兌,最后生意破產,幾乎是一文不名地給趕出了姑臧城。”
楊玄感雖然以前查過王世充的底細,知道他的先祖是個生意破產的西域胡商,但不曾想到此人也曾經在這姑臧城里有過這樣一段經歷,不禁默然。
王世充嘆了一口氣,眼中的綠光開始變得黯淡:“爺爺的經歷告訴了我一件事,這姑臧城絕不可能被某一家所獨霸,他當年就是犯了操之過急的錯誤,想要一步登天,獨霸這姑臧城的生意,結果被這城中的豪族群起而攻之。”
“楊老弟,你沒做過生意,不知道此中訣竅,想要搞垮一家的生意,有的是辦法,在北朝境內,可以收買官員和沿途的關卡。到處刁難你。這是來明的。在西域的絲路和金城那一帶的羌人區域。可以直接雇傭馬匪劫殺你的商隊,甚至可以想辦法在你的貨物里暗藏兵器,以告你圖謀不軌,這些是來暗的。”
“除此以外,這些豪族還可以用他們多年的人脈和關系,在關東和江南這些你想賺大錢的市場,聯合當地的世家大族,讓你的貨物在那里賣不掉。”
“想我祖父。也是積累了幾代的財富,本人也是雄才大略,這才想在這姑臧有所作為,結果短短兩三年之內,就給他們弄得一貧如洗,最后只能變賣房產,流落到中原謀生,臨死前留下祖訓,讓我支家子孫不得再經商,一定要做官。”
楊玄感聽完后突然有些同情起王世充來。但很快對他的恨意又超過了同情,出言道:“可你好象沒聽你爺爺的話啊。這不還是來這里做生意了嗎?”
王世充“嘿嘿”一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我現在可是姓王,不姓支,沒違背爺爺的話啊。再說現在我還是做官為主,至于這生意,只不過是我圖謀大事的一個手段罷了,并不是主業,你明白了沒?”
楊玄感料不到他有如此一說,給嗆得啞口無言。
王世充繼續說道:“現在我是換了個身份,甚至換了個姓重新回來,當年坑我祖父的那些豪族今天仍然屹立在這里,他們當年能有本事把我祖父擠出姑臧,以后就有本事把薛舉的虎狼之師拖在這涼州!”
楊玄感“哦”了一聲:“這些豪族里有什么猛將高手,可以擋得住薛家的那些如狼似虎的將帥?還是這里能征發出裝備精良的大軍,在薛家起兵前就先滅掉他們?”
王世充突然笑了起來,直視著楊玄感的眼睛,緩緩地說道:“楊老弟,我送你句話:“‘將軍決勝,又豈在沙場之內?’”
楊玄感微微笑了笑:“什么意思,你是說姑臧的這些豪商們,不用花錢就能打贏?”
王世充點了點頭:“不錯,你知道在這城里,李家、梁家、曹家、安家這四大家族一共有多少錢嗎?他們每一個家族的錢,比起你們越國公府,都是只多不少。”
楊玄感心中吃驚,臉色微微一變:“不會吧,雖然他們做生意,但每家都比我們家有錢?我不太相信。”
王世充笑了笑:“你可要知道,這些家族在這絲路上存在了多少年了,從西漢時這里建城到今天,有五六百年啦,涼州又不象中原那樣經歷過那么多的混戰,光是五胡亂華時有那么多的世家大族因為背井離鄉而變得一無所有。”
“我說的那四家,前三家都是從這建城時最早就定居在這里的涼州豪門了,你可以想象他們的實力。”
楊玄感心中一動,道:“等等,不是北魏攻滅北涼的時候,曾經把這城里的富戶全遷到關中了嗎?那這些人怎么留下的?”
王世充點了點頭:“你知道這事啊,真不簡單。當時涼州連年戰亂,后秦、南涼、北涼、胡夏,一個個蠻族國家走馬燈似地攻取姑臧作為國都,這些累世的豪門不會傻到把錢財放在城里讓人搶,而是都有自己秘密的藏寶之地。”
“從后秦到胡夏,這些國家攻占了姑臧以后,富豪們都會把錢秘密地從藏寶處取出一些,敬獻給新來的征服者以示恭順,這樣一來新的征服者們也樂得坐享其成,反正富豪們做這絲路上的生意還要向他們交稅,大家都有的賺。”
“只有北魏的太武帝拓跋燾那個蠻子,為了和柔然開戰,籌集軍費,不惜以強制遷徙為威脅,逼這城中的富豪們交出一半的財產,結果這些人抵死不交,還明里暗里地資助柔然攻擊北魏。”
“拓跋燾盛怒之下,把城里的富戶一萬多家全部遷到了關中,但這些人還是暗中通過自己留在姑臧的仆役和管家們控制著絲路的生意。”
“等到了北魏的孝文帝在全國范圍內大興佛教、大建佛寺的時候,這些遷到了關中的富豪們又趁機給孝文帝送了一大筆佛像金身費,北魏朝廷也就不再監管這些富豪們了,他們也趁機返鄉,重新堂而皇之地控制起了這涼州古城。”
“在這些富豪家族們到了關中的幾十年里。生意一點也沒受影響。自從后涼時期呂光重新征服西域。打開了絲路,他們的生意反而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你想想看,能收買柔然可汗出動幾十萬大軍,連年累月地攻擊北魏,這是多大的手筆?”
“數百年來,在這里唯一真正新崛起的新家族就是昭武九姓的胡人安氏。本來我們支家也可以成為一大豪門的,可惜祖父操之過急,想要獨霸姑臧,對那幾家累世豪富的真正實力也估計不足,才會功虧一簣!”
“楊老弟,你想必知道我父親本名收,為何要取這名字,現在應該清楚了吧。”
楊玄感點了點頭:“你爺爺一定是要你爹做人做官做生意都要低調,懂得收斂,不要鋒芒畢露。以免禍及自身。”
王世充微微一笑:“就是這個意思。這些豪族們如果面臨了外部的威脅,一定會群起而反抗。就象當年對付我祖父一樣,公推一個首領。”
“漢族豪門的錢可以收買敵軍,可以雇傭北邊的突厥人和南邊的吐谷渾人,還有羌人;而胡人的安家,不僅可以做這些事,更是可以直接聯系西域和中亞一帶的月氏族親戚,幾天內就能征發數萬剽悍的游牧騎兵。”
“而且若是薛舉這樣割據一方的隴西勢力來進攻,那都可以直接收買薛舉的部下,當兵的打仗無非是為了好處,他們能給出薛舉不能給的現實利益,自然不怕一下子給薛舉消滅掉。”
楊玄感笑了笑:“這么說在這涼州你最看重的還是這姑臧的豪富們,真要是有一天大家紛紛起事的時候,你是要扶持這幫有錢人把你的薛大哥給滅了?”
王世充的眉毛跳了跳,擺了擺手:“不至于,涼州兵精將勇,這姑臧城內的豪富又是富甲一方,可是從來不曾奪取天下過,你可知是何原因?”
“愿聞其詳!”楊玄感一下子來了興趣。
王世充好久沒有跟人這樣一舒胸臆了,不知為什么,在楊玄感面前,他總是不自覺地吐露心聲:“根本原因也就在于絲路的終點就是大興,關隴一帶也是累世的門閥,一直拒絕涼州的富豪的勢力進入大散關以東。在薛舉出現以前,隴西的這幾百里就算是兩邊的緩沖地帶。所以涼州這里的豪門也都只想著割據一方,根本沒有進圖天下的打算。”
“五胡亂華的十六國時期,晉朝的涼州刺史張軌在這里建國,卻是只想守境安民,根本沒考慮過趁亂奪取天下,就是因為涼州所有的財路來源都是靠著絲路的貿易,根本沒必要為了一點小小的好處而進入關中,得罪勢力強大的關隴家族。”
“當年的前涼皇帝也沒做到的事,現在的這些四分五裂,互相掣肘的豪門家族更不可能,他們甚至連涼州也不想掌控,因為金城那一帶的絲路東段,又窮又猛的羌人部落太多,他們不想付那錢,寧可放棄那段絲路,而專門經營相對安全,來錢又快的姑臧城。”
“所以姑臧城里的豪富們,自保有余,進取不足,如果薛舉打來,他們抱成團跟薛舉相持是可以做到的,至于要吞并薛舉,很困難,靠錢可以收買薛舉的一部分將領,讓他們作戰時出工不出力,陽奉陰違,但想收買薛家的整個大軍,那是不可能的。”
“楊老弟,現在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吧,我只需要在這涼州一帶讓薛家和姑臧城的這些土財主們二虎相爭,到時候先是摧毀了隋朝的這個精兵之地和財富中心,讓其無力征調涼州的精兵銳卒和絲路貿易的巨額稅收,而我們兩人真正下手的地方還是中原和關中。”
楊玄感輕輕地“哦”了一聲:“你們家在中原毫無根基,在這姑臧城里多多少少還有些你爺爺打下來的基礎,你既然有本事能收買薛舉,應該也有辦法搞定這姑臧的富豪們,為何卻舍近求遠,放著對你王世充唾手可得的涼州不要,非要到中原去折騰呢?”
王世充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堅毅的神情:“因為我怕我自己在這個涼州,會變得跟這些富豪一樣不思進取,偏安一方。忘了進圖天下的大志。”
“歷史已經無數次的證明了。偏安不得安。雄主平定中原之后,一定會征伐四方,一個個鏟平這些割據的勢力。即使是強如涼州,也不可能以一州之力對抗天下。與其早晚被人所滅,不如開始就把眼光放長遠些。”
楊玄感心中默然,他有點佩服起這王世充,面對如此誘人的大蛋糕,居然可以無動于衷。放棄對他來說很容易拿到的涼州,而去爭奪整個天下,這份胸襟和豪氣,即使將來注定成為敵人,即使自己無比厭惡此人的人品,仍值得自己的尊敬。
王世充也意識到了自己說得有點多了,哈哈一笑:“楊老弟,我知道你在夏州那里也有動作,這樣挺好!河套和隴右是關中的北面和西部屏障,一旦大隋失了這二處。關中的軍事壓力會加大許多。”
“到時候大隋精銳的驍果禁軍和左右屯衛部隊只怕要被牽制在關中,無法出關。到時候在關東中原起兵攻陷洛陽就有了可能。”
楊玄感第一次聽到王世充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順勢問道:“你要的是東都洛陽?”
王世充點了點頭:“如果你不來和我爭,我就要洛陽,要是你也想要洛陽,那我就在關中想辦法。反正我離了這涼州,在哪里也不可能有自己的武裝,只有想辦法平叛或者征伐四方的時候,才可能有一支軍隊,而且那還是朝廷的部隊,肯不肯聽我的還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楊玄感突然哈哈一笑:“王世充,你可真是猴精猴精啊,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包括我們楊家在內,按你所說的,朝廷的精兵銳卒包括驍果近衛都在關中,你卻要我在關中為你火中取栗,好讓你在洛陽這里混得風生水起?”
王世充的臉微微一紅,道:“那是因為越國公出身弘農楊家,世代在關中為官,無論是西魏、北周還是大隋,你們楊家可一直是在大興城中發展的,就是楊老弟你,也是多次帶著驍果騎士們去出征,要掌握關中的部隊,想必比我王世充要容易許多吧。”
“如果我料得不錯的話,到時候你還會被任命為驍果的統領,防守關中,到時候我想辦法先在關東起事,如果是東都陷落,想必京中的左右屯衛大軍將會調往關東平叛,到時候你手里的驍果衛隊就成了直接護衛大興的力量,要如何做就不需要我教了吧。”
楊玄感笑著搖了搖頭:“王世充啊王世充,你給我設想的好象天下唾手可得似的,且不說我可不可能有機會掌控驍果壯士,就說萬一真的全如你的設想,到時候弒君奪位的第一叛臣就成了我楊玄感,天下的英雄都可以打著為隋帝復仇的旗號對我群起而攻之,而你王世充那時只怕是打我打得最積極的一個吧。”
王世充不敢直視楊玄感那冷電一樣的眼神,臉上堆起了笑容:“反正那事還早呢,現在說這個沒用,我們以后可以慢慢商量。”
楊玄感“哼”了一聲,繼續道:“我沒功夫聽你這些天花亂墜的鬼話,老實告訴你,我來這姑臧城見你面的唯一目的不是聽你鬼扯這些未來的事情,而是上次你在金城說什么很快有大變故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世充的臉色倏地一變,一雙碧眼在這陰暗的地窖里突然綠光閃閃,他壓低了聲音,悄聲道:“你有所不知啊,皇上恐怕撐不過今年了。”
楊玄感驚得一下子站起了身,道:“怎么會這樣?難不成是你這壞東西下毒?”
王世充一臉的苦笑:“我哪有這本事,皇上的飲食起居自從貓鬼案之后加強了許多,每頓飯都要有三個以上的人先試吃,確認無事后才會送到皇上那里,就連水果蜜餞也是如此。”
楊玄感心里松了一口氣,疑道:“那你怎么說皇上撐不過今年?他不是天天在那大興宮嗎,而且還能正常批閱奏折呢。”
王世充微微一笑:“楊老弟啊,越國公沒跟你說過皇上這幾年的身體差了很多嗎?”
楊玄感想到楊素以前確實和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于是點了點頭,道:“不錯,雖然家父現在不象以前那樣天天能見到皇上,但每次見到他時都會跟我說皇上越來越消瘦了。王世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王世充“嘿嘿”一笑,嘴角邊掛了絲邪邪的微笑,道:“楊老弟,你還沒婚配,越國公管你又管得嚴,所以你不知道很正常。俗話說得好,酒乃穿腸毒,色是刮骨刀,皇上給獨孤皇后管了這么多年,之所以身體康健,就是因為不碰這兩樣。”
“現在獨孤皇后已死,皇上徹底沒了人管,就開始放縱起自己來,你要知道,一個人給壓抑了四十多年,看著美女不能碰,看著美酒不讓喝,一旦讓他徹底沒了管束,會是個什么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