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館驛之后,王世充仍然在想著剛才的事。把魏征叫了過來一起商量,聽完王世充的敘述之后,魏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問道:“主公為何要牽扯上越國公呢,若是讓他知道了你給裴文安出了這種主意,那主公以后日子只怕不好過了。”
王世充微微一笑:“玄成難道看不出來嗎,我這一招可不是為了害越國公,而是為了他好,以太子的性格,如果真的漢王打出了誅楊素的旗號,那反而是很可能讓越國公領兵掛帥,出征并州的,他如果聰明一點,就會養寇自重,不會那么快地剿滅楊諒,最好是能把楊諒放到突厥去,形成一個尾大不掉的持續外患,只要楊諒能一直存在并且形成威脅,那無論是楊素還是我,都暫時安全了。”
魏征嘆了口氣:“只是楊素會這樣做嗎?如果他認為剿滅了楊諒才能顯示自己的忠心,那么主公的一切計劃不是就泡湯了?”
王世充咬了咬牙:“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楊素就是在自尋死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命運不可避免,玄成你想想,當年北周的一代戰神韋孝寬在皇上初掌權的時候率兵平叛,消滅了尉遲迥,然后不到半年就死了,玄成,你覺得這韋孝寬是壽終正寢嗎?”
魏征的臉色一變:“主公,你的意思是?”
王世充嘆了口氣:“半年前還生龍活虎,指揮數十萬大軍遠征平叛的韋元帥,在皇上消滅了所有反對勢力之后便安然離世。生前死后尊榮無限。既沒有看到皇上代周自立。也沒有留到大隋成為皇上的心腹之患,可謂死得其所,他這一死,韋氏一門的子孫們卻都個個保住了榮華富貴,仍然是我大隋的高門世家,玄成,你不覺得這歷史就是一次次的重復和輪回嗎?”
魏征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芒:“主公,你意思是說楊素如果平定了漢王之亂后。一定會被太子逼死?”
王世充笑道:“這幾乎是一定的事情,所以如果越國公聰明的話,就不要這么快地消滅掉楊諒,楊諒若在,他便可無憂,楊諒一滅,他便必死無疑,最后的結果很可能是楊素為保家族而自殺,就象當年的韋孝寬一樣。”
魏征搖了搖頭:“若是如此,那主公聯合楊玄感。四處舉事的計劃,只怕不易實現了吧。沒了越國公這棵大樹,楊玄感的號召力只怕不足以成事。”
王世充擺了擺手:“不,玄成,你沒見過楊玄感,不然就不會這樣說了,此人絕不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只不過是外表憨直罷了,楊素如果不死,他可能還下不了決心起兵造反,可若是楊素真的給楊廣逼死,那楊玄感會比任何人的復仇之心都要強烈,而且第一個起兵反隋的,一定是他。弘農楊氏作為北方的頂級大世家,又是世代關隴大將,楊玄感若是起事,那恐怕影響力比楊諒都要大,甚至會拉攏相當一部分世家貴族跟著他造反,到了那時候,可能才是我們真正的機會到來。”
魏征的臉上現出一絲喜色:“主公深謀遠慮,魏某佩服,只是我想提醒一下主公,這楊玄感若是真有這么厲害的本事,又能讓天下英雄來投效,那在亂世之中,也一定會成為主公的勁敵,到時候主公如何與這楊玄感相處呢?”
王世充沉吟了一下,說道:“楊玄感若是率先舉事,那么我們就緊隨其后,起事響應,這人是個厚道人,當不至于象楊廣那樣害我,以后無論是跟他聯手,還是奉他為盟主,都不是壞事,而且樹大招風,沒有楊玄感這樣的大世家在前面頂著,光是我這樣的人起事也很難成功,到時候可以學習劉邦,割據一方,廣積糧,緩稱王。”
魏征笑道:“看來主公把一切都謀劃好了,魏某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今天魏某也走遍這太原城,此城不僅大,而且城防工事修得如金湯一般,即使被數十萬大軍圍困,也足以劫持個一年半載,看起來楊諒早已經做好了起兵的準備,就是在等待時機罷了。”
王世充不屑地“哼”了一聲:“玄成,你知道嗎,這就是我認為楊諒必敗的原因,如果他真的有奪位之心,那就只有華山一條道,只有攻擊關中,打下大興,才能坐得天下,可是從楊諒到他的智囊們,卻沒有一個人有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和氣勢,個個都想著坐保并州,經略關東,策略全是防守性的。”
“要知道這關東是北齊之地,本就不喜歡楊氏的大隋,若是他們王子間奪位內戰,看熱門還來不及呢,哪會全力響應,再說這些年皇上治下,國泰民安,天下人心思安,又怎么會有英雄豪杰,去主動響應一個叛賊呢?”
“所以楊諒如果真的有眼光,就應該不顧一切,直取關中,那還有一線希望,時間拖得越久,對他其實越不利,從河北過來,其實你我都已經看得清楚,楊廣已經開始在太行八陘和河北中原的各處要點派將布勢,楊諒想要經略關東,哪有這么容易?”
“我今天跟他提的打通朔州和代州二地,不是指望他真能聯系突厥,長孫晟的舉動從他的兒子跟宇文述的兒子一起走私生鐵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指望楊諒能靠著長孫無乃這個人質,逃到了突厥以后不至于給人直接綁了送回來,以后無論是逃到鐵勒還是漠北,只要他還活著,就是一個能讓楊廣睡不安穩的主兒,有了外患,楊廣也許不至于折騰得太厲害,而我也可以保個幾年平安。”
魏征點了點頭:“只是朔州和代州都有名將鎮守,那朔州的守將楊義臣,乃是尉遲迥的族侄,傳說尉遲家的兵法最后就是被此人所得。一向也有名將之稱。那朔州我去過。楊義臣所部多數是騎兵,戰斗力很強,楊諒去硬攻,未必打得下來。”
“至于那代州,雖然比朔州要小,兵士也只有數千人,但是雁門關地勢險要,守將李景也是身經百戰。城中的幾位副將也多是宿將,主公的好朋友馮孝慈現在就在代州擔任司馬,您看要不要給他通個氣?讓他們做好準備?”
王世充擺了擺手:“不必,孝慈勇敢善戰,渴望軍功,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在代州現在是防著漢王的,只怕對這太原城中的動向會比你我還要在意。玄成,照你這么說,楊諒想要打通和突厥的聯系。也非易事了?”
魏征笑道:“除非他能和突厥聯兵,兩面夾擊。不然我看給他兩三個月的時間,也未必能攻破二州。”
王世充嘆了口氣:“那就看他的龍騎禁軍是不是真有傳說中的那樣,戰力剽悍,可匹敵驍果軍了。對了,蒲州那里,我想還是要想辦法幫楊諒一次,不管怎么說,只有把這里堵上了,才能讓他撐得更久一些。”
魏征點了點頭:“主公打算如何去幫呢?”
王世充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樣好了,你辛苦一趟,到蒲州那里假借別人的名義,開幾家鋪子,買一些大的店面,暗中在這些鋪子的庫房與地窖中收藏兵器,如果局勢有變,則出動一些精干的手下,只要幾百人就夠了,打扮成伙計進駐這些鋪子,到時候我與裴文安約定,他派人化裝奇襲,而我的人則趁機在城中里應外合,斬將奪關,一舉奪下蒲州。”
魏征的眉毛動了動:“可這樣我們冒的風險太大了,萬一楊諒造反不成,我們不是會擔上巨大的風險嗎?”
王世充點了點頭:“所以此事要有賴玄成了,買鋪子時盡量用太原那里與楊諒有關的產業名義,最好能借裴文安或者是王頍的名義,這樣日后即使追查起來,也不至于查到我們頭上。城池一旦奪取,我們的人就要迅速撤離蒲州,那些鋪子全一把火燒了,不留下半點痕跡。”
魏征正色道:“我明白了,這就去辦,主公你要先回大興嗎?”
王世充笑著拍了拍魏征的肩膀:“不錯,我這就得抓緊時間去隴西那里,時間長了,只怕高寶義等得不耐煩,會影響我們和突厥人的合作。”
魏征笑著拱手行禮道:“那我就預祝主公一路順風。”
半個月后,當王世充回到自己在大興的滿園時,已經是夏去秋來,接近十月了,一回家就接到了消息,隴右的薛舉派人送信,說是有急事要與他商量,信中隱約提到了此事與陳宣兒的母親施太妃一家有關,王世充聽到之后,也顧不得歇息,馬不停蹄地帶上單雄信,就趕往隴西,七天之后,終于來到了金城。
這幾年王世充很少再來金城,與薛舉的往來也多數是通過書信,今天借這個機會,也可以看看闊別數年的這座隴西要塞,和幾年前相比,這里幾乎沒有一點變化,仍然是視線之內,一片黃沙漫漫,城外是一片沙漠,而這城市里也完全是黃土所筑的房屋,甚至連街道都是由黃土夯筑而成,馬和駱駝來往其間,時不時地刮起陣陣大風,卷起漫天的黃沙,吹得人滿臉滿嘴都是。
王世充今天換了一身胡商的打扮,全身上下課得嚴嚴實實,布巾蒙著臉,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他和單雄信二人牽著自己的馬,在這黃土大道上行走著,準備找個地方先安頓下來,然后去見薛舉。
突然,王世充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轉頭一看,卻是一個高大魁梧,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結伴而行,也同樣是行商打扮,可是那高個子走起路來卻是狼行虎步,完全是一副大將軍的派頭,即使在這豪強林立的金城,也是顯得卓爾不凡,而那個嬌小的身影,卻是右手里提著一把劍,另一手牽著駱駝,亦步亦趨地跟在前面那漢子身后,顯然是個女子。
王世充心中一動,他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那人一定是久別了的楊玄感和紅拂,這一路從并州回來,他還一直在想著碰到楊玄感后如何談及這半年多來行走天下的收獲呢。可沒想到卻在這隴右金城碰了個正著。
王世充心中一動。本想上前和楊玄感相認。卻看到這兩人突然一拐,進了路邊的一處店鋪之中,王世充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當年曾經在金城呆過的那家馬家飯館。
王世充知道這楊玄感一定會和自己當年一樣,在這里打聽城中的英雄豪杰,最后一定是要上門見見那金城惡虎薛舉的,于是他也坐到了那飯館里,找了一個僻靜的角度。用吐谷渾話招呼著伙計上菜,楊玄感和紅拂坐在門邊,叫了兩碗面片兒湯,開始吃了起來。
王世充聽到楊玄感和紅拂一直在低聲交談,說的盡是這城中的薛舉之事,一路上他們也打聽到了不少薛舉在此地稱霸一方,與人比武相見之事,聽那楊玄感的意思,只怕是要通過打擂臺的方式,闖過薛舉的那幾道測試。去會會這個隴西豪強。王世充的耳目遠比常人靈敏,即使是在這嘈雜的面館之中。也是把他們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只聽紅拂說道:“這一路西來,就數這薛家勢力最大,可稱豪強,要不要和他們結交呢?”
楊玄感點了點頭:“跟他們結交是必須的,這幾百里的絲路之上沒有大的豪強,就是因為薛家的勢力太龐大,已經可以說是獨霸隴西了,加上與羌人關系非同一般,亂世的時候必會成為割據一方的豪杰。”
“但薛舉父子刻薄殘忍,在我看來,殺人不是不可以,但以他們那樣的方式手段虐殺,遲早會失盡人心,眾叛親離!暴力可以在一時恐嚇別人,但要想長治久安,取得天下,那必須要靠仁義才能讓遠近歸心。”
“所以我們和薛家結交,必須以威對之,薛舉很有開拓進取精神。他父親薛汪一個河東百姓來這里,兩代人的時間就打下了這么大的基業,獨霸了從武威到金城的這段絲路,還不斷地拉攏和收買這一帶的羌人和盜匪,可見其所圖者大,如果是亂世,一定會有爭奪天下的志向。”
“所以我們對于這樣的家族,不能平等折節交往,一定要威服他們,讓其不敢對我們家的勢力范圍生出覬覦之心,絕不能跟他們談在大興給他們家打開市場的合作,只能說在這隴西的絲路上如何和他們家合作。”
“有個成語叫得隴望蜀,但薛家望的絕不是蜀,而是大興,現在他們對大興內部的情況多半也并不熟悉,不敢打這個心思,但要是我們和他們談判,亮明身份后,想必這姓薛的會趁機問及大興內部的情況,進而進入大興的關市。”
紅拂本來一邊看一邊在連連點頭,聽到這里時突然神色大變,連忙問道:“少主,你不會是想跟那薛家比武吧!”
楊玄感笑著點了點頭。
紅拂一下子脫口而出“不可以!”引得周圍的幾桌人都看了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后,紅拂繼續小聲地道:“薛家武藝高強,下手又黑,少主你可千萬不要以身犯險。”
楊玄感收起了笑容,表情變得嚴肅而認真:“不用擔心,要想威服薛家,就必須走這條路,不然要是讓人家小看了我們,只會更麻煩,連平等的合作都不可能有。”
紅拂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秀目之中波光閃閃:“可是,可是我實在放心不下你,要是主公在,也不會同意的。”
楊玄感緊緊地咬住了嘴唇,目光中一下射出一絲不可阻擋的堅決,他看了一眼紅拂,搖了搖頭:“紅拂,如果是阿大在這里,一定會同意我的想法!人這一輩子,總有自己無法逃避,需要直面的挑戰,尤其是男人,身負家族的責任,更是如此。”
“你要知道,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來有一天的天下大亂作準備,李密也好,王世充也罷,就連這眼前的薛舉,都是我們今后必須要面對的朋友或者是敵人。”
“要說心狠手辣、武藝高強、兵多將廣,真要到了將來需要起兵的那一天,這小小的薛家能和那時候的大隋皇帝相提并論嗎?如果我今天連這薛家父子都不敢直接面對,未來也不用想著做大事了。”
“紅拂,如果天命歸于我楊玄感,將來能讓我成功,那就不會讓我死在此處;反過來,要是我連薛舉這樣一個邊城土豪都對付不了,也不用再有什么爭霸天下的雄心壯志,死也沒什么可惜的。”
紅拂緊緊地抓著楊玄感的雙手,臉上已經是涕淚橫流,幾乎要把刻意涂上去的那塊胎記給沖掉了,關切之情寫在了整個臉上。
楊玄感知道紅拂心系自己,輕輕地拍了拍她的素荑,笑了笑:“別擔心,我可是大破突厥的大英雄呢,還會打不過幾個邊城土豪嗎?紅拂,你也太看不起你將來的夫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