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沉的,雨將下未下的樣子分外惹人討厭。但這就是倫敦的常態,千百年來一直如此,奔流不息的北大西洋暖流在給英國提供了相對溫暖的氣候的同時,也為其帶來了充足的水汽,所以陰雨天氣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倫敦乃至整個英格蘭的主流——你不能指望所有好處都占全了。
倫敦現在的人口已經超過了40萬。持續多年的城市建設給這座因商業而興、工業而富的城市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具備知識、文化和工作技能的法國胡格諾教徒以及大量荷蘭新教徒商人的流入,給這座城市又帶來了新的資本和技術,倫敦的發展也就此進入了新的層次,并把倫敦以外的所有英格蘭城鎮都遠遠拋在了身后——“英格蘭只有一個頭,碩大無朋”這句話,并不只是說說而已。
華夏東岸共和國新任駐英大使鄭德祥今天離開鐵公館,參加了一場倫敦上流階層舉辦的宴會。宴會的參與者除了倫敦本地商界、政界名流外,也包括許多國家駐倫敦的使節。很遺憾,因為英法兩國目前正處于交戰狀態,所以鄭德祥在宴會上沒能遇到法國大使,其實他真的很想和對方聊聊的,在這么一個有意思的時刻。
不過,雖然沒能見到法國大使,但鄭德祥卻見到了許多商界名人。這些在倫敦本地跺一跺腳都要震三震的大人物們,在看到鄭某人時一個個都忘了矜持,死乞白賴地湊上來和他說話。鄭大使其實非常理解這些人的心情,英格蘭正處于工業大爆炸的時代,各項產業蓬勃發展,因此他們對各類機械設備、零部件、五金工具、化學制品乃至藥品、各類民生百貨的需求量都十分之大,每年都要從東岸大量進口。
尤其是他們目前出口額最大的兩項紡織品和鋼鐵制品,是依賴得最嚴重的。前者需要進口大量機械零部件、染料、化學中間品等等,后者需要機械設備、鋼條、耐用工具、高精度儀器等等,就連他們后發制人起來的玻璃制造業,也需要從東岸引進包括純堿、模具、量具在內的一系列商品,如果東岸斷了他們的供應的話,簡直不可想象——也許他們需要重整自己的工業系統吧,生產效率會下降,直至痛苦地達到另一個平衡。
也就是說,英格蘭工業大發展的一部分原因其實和東岸是脫不開關系的。沒有東岸的商品供應,不是說英格蘭的工業就完蛋了,但大大萎縮是肯定的。英格蘭的商品能夠大量傾銷到歐陸及海外殖民地,只在于他們率先采用了更具效率的生產方式,引進了更耐用、更精確、更有效率的東岸商品和技術,這一點他們是獨步歐陸的,沒人能比得上。
與英格蘭相比,荷蘭人去工業化的進程已經持續了多年,其產業空心化程度已經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僅此一點,就注定了他們未來無法與英格蘭人展開全方位的競爭。商業資本家和產業資本家競爭,本來就存在先天劣勢,更別說現在很多荷蘭商業資本家害怕戰爭和動亂,一直在往英格蘭移民了。
聯合省未來的命運,應該是相當黯淡的。除非東岸人愿意自己割肉,將所有商品在歐洲的代理權都給予他們,自己不下場經營,但這又怎么可能呢?
法國的工業化進程比荷蘭要好上不少,但問題一樣很多。他們的主要麻煩在于,其政府——準確地說,是國王路易十四——對工業化的幫助不夠。他們的國王太好大喜功了,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如何提高自己的威望以及擴張領土上面,這消耗了太多的國力,以至于能夠流入工業領域的資金極為可憐。而沒有充足的資金,工業化的進展肯定就會很慢,這是很明白的道理。
法蘭西未來的命運,看起來有些撲朔迷離,但不會差到哪里去,畢竟底子擺在那兒。但他們應該也不會好到哪里去,畢竟雖然明白無意義的戰爭只會空耗國力,可現階段對法國人來說卻是無解的,他們的國王不會答應的!
唯一能在技術上稍微被東岸人看得過眼的是北德意志諸邦國,這得益于他們深厚的制造業傳統。早年西班牙闊綽的時候,就大量在這里采購各類商品,后來荷蘭人也加入了這個行列,通過買買買的方式催生了北德意志手工工場的空前繁榮。這種繁榮當然也延續到了今天,目前北德意志諸邦國是除英格蘭外歐陸蒸汽機利用率最高的地區,可見其生產力水平。
但他們也有問題,主要在于政治上無法統一,即整體實力雖然不弱,但個體實力太差,無法有效對抗大國的勒索乃至侵略,因此發展速度不如英國,未來上限應該也比不上英國。
東岸人對這些個情況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他們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實地調研,只用打開自己的出口記錄本,就可以很清楚歐陸諸國工業化發展的水平,發現英格蘭在其中是如何一枝獨秀的。不過看起來他們對此并不是十分擔心,這或許和他們有意扶持英格蘭,平衡大陸局勢相關吧——至少在上一代領導集體時是這個政策沒錯,目前也未見到明顯的改變。
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鄭勇對這類場合游刃有余。他用著冠冕堂皇的詞匯與這些商人、工廠主們交談,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沒說,但那些富豪們卻一點不覺得沒收獲,依然聽得津津有味的,因為他們從鄭大使的話里至少嗅出了東岸對英格蘭沒有敵意的味道,這就足夠了!
鄭德祥也談到了如今正在進行的愛爾蘭戰爭。而一談到此事,這些資本家們立刻就不淡定了,紛紛表示詹姆斯二世是個惡魔、蠢貨、懦夫、小人,他裹挾了愛爾蘭人與威廉三世的國王交戰,必然失敗云云。
鄭德祥當然了解到在去年下半年的時候,詹姆斯二世率領的那2.1萬名法愛聯軍遭遇了挫敗,威廉三世率領的英格蘭陸軍殺死了他們數千人。不過事情在這個時候雖然棘手,但按理來說還遠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畢竟詹姆斯二世實力尚存。結果雙方主帥的一些舉動,一下子讓形勢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被迫后撤的詹姆斯二世看起來心情非常不好,一路上絞死了不少城鎮的貴族或平民,因為他們要么對他有所不敬,要么主張不迎接他入城。另外,由于補給的不充足——雖然路易十四的艦隊暫時掌握了制海權,但海運總是存在一些限制——加上軍隊中大部分都是法國人或來自南尼德蘭、德意志的雇傭軍,因此軍紀很差,經常劫掠普通愛爾蘭居民的糧食和錢財,這激起了愛爾蘭的極大反感和痛恨。
反觀威廉三世,他的部隊從一開始就補給充足,同時在博伊恩河戰役重創詹姆斯二世后,英格蘭軍隊顯得更加從容。威廉三世派人前往各處城鎮,大肆宣揚他的仁慈,即他宣布赦免所有那些跟隨詹姆斯二世反對自己的愛爾蘭人,無論他的貴族還是平民,商人或是軍人,一概赦免。這一招毫無疑問極大動搖了詹姆斯軍中那些來自愛爾蘭本鄉本土的軍人,他們目睹了法國人、南尼德蘭人、德意志人對自己家鄉的蹂躪,看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在兵禍中瑟瑟發抖的模樣,聽到了詹姆斯二世動輒因為一些小咎而懲罰乃至處死愛爾蘭人,心中本就十分不滿了。再加上戰役失敗帶來的沮喪感,很多人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脫離這個看起來隨時會崩潰的群體,轉回家鄉去求得威廉三世的寬容——他素來擁有寬容的名聲,雖然荷蘭人并不這么認為。
可以說,目前威廉三世握有極大的優勢,如果正常發展的話,今年年內就能結束戰爭,將目前困守海邊少數城鎮負隅頑抗詹姆斯二世集團徹底趕下海。但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這些資本家們沒一個敢大意,他們對于增撥軍費的提案幾乎是秒速通過,不斷往前線派遣兵員、物資,增強英格蘭陸軍的實力。另外,海軍也得到了極大的加強,以往封存的戰艦得到了修繕,解散的人員被高薪召回,大炮也紛紛到位,一支實力強大的海軍處在快速組建中,以期盡快與荷蘭人聯手遏制住路易十四的艦隊。
當然也有人以私人身份——好吧,很多時候私人身份確實非常適合試探——談到了東岸人的艦隊是否可以出擊,打擊法國人的艦隊。鄭德祥對此只是笑而不語,沒做任何正面回答。在他看來,花費全國人民心血打造出來的艦隊,怎么可以輕易為外國人的生死和命運而流血呢?或者即便要打,也得付出足夠的代價嘛,你英格蘭人打算拿什么來付?
而這個時候,鄭德祥也不由自主地想道,是不是可以暫時放出風聲,讓法國人小小地緊張一下,然后撈取一點好處呢?比如讓法國人放開一點市場限制,讓更多的東岸商品能夠賣進去,為國內工商業發展助力。當然幫助法國人取得戰爭勝利是絕對不被允許的,最好的情況還是大家互相削弱,東岸人坐山觀虎斗,然后隨手干涉一下局勢,那樣再好不過了。
離開宴會場所,返回鐵公館后,鄭德祥的屁股還沒坐熱,一名工作人員便匆忙進來,將密封好的外交郵件交到了鄭德祥的手中。鄭德祥不敢怠慢,立刻吩咐秘書拿密碼本進行翻譯。翻譯完后,他擯退眾人,拿出信件一看,頓時有些吃驚:蔡振國特使要求他盡可能搜集法國海軍的資料,即主要從與他們交戰過的英國人那里搜集,這是想干嘛?
不過看到最后,他稍稍有些放下心來,因為文件里沒有任何一處說要與法國海軍開戰,只是隱隱涉及到幫助荷蘭東印度公司商船順利返回阿姆斯特丹的事情。因為文件里還提到了打探最新的蘇格蘭北部近海天氣的要求,這是為了什么明眼人都知道。要知道,現在荷蘭東印度公司可有不少滿載貨物的商船停泊在加那利群島呢,要想順利返回本土,確實需要好好費一番思量。
“有意思。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寶船隊價值連城,法國人只要不傻肯定會想辦法攔截。那么,荷蘭人愿意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來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命運呢?”看完后,鄭德祥按照要求燒毀了翻譯稿,自言自語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