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很快就入宮了,在這方面他有便利。
以前官家也經常這樣傳旨召見,故而王相公并未覺得突然。
垂拱殿已經收拾的干干凈凈,急怒嘔血的官家趙頊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很客氣地賜座給王安石。
小海一直低著頭,卻依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凳子放在王相公身后,然后小心翼翼地退開。官家的情緒變化太快了,越是溫和,越顯得笑里藏刀。直覺告訴他,王相公今日怕是要倒霉了!
君臣落座之后,趙頊先問了些許關于變法和賦稅的問題。還別說,王安石回來不過半年時間,兢兢業業,成效還是很不錯的。加上今年大宋難得風調雨順,是以財政收入有所增加,立即解了三司囊中羞澀的燃眉之急。
隨后,話鋒一轉,又談起了西北戰事。趙頊面帶微笑道:“秦王奏疏,靈州大捷。”
“臣來的時候已經聽說了!”奏疏是先經過政事堂中書省的,同時給樞密院也有公文,加上趙昭蓄意擴散消息,如今已經傳開了,幾乎是人盡皆知。
趙頊不動聲色道:“那,…介甫,你怎么看?”
“此乃喜事,前所未有之大喜,陛下英明神武,秦王英勇善戰,將士用命,方有靈州大捷!”王安石是當真高興,自從真宗年間丟了靈夏路,大宋一直有心奪回,但何時成功過?直到這一次,秦王出馬,靈州才重新回到大宋治下。
黃河以東的土地全部落入大宋掌控中,滅西夏斷遼國之右臂,恢復漢唐舊境的宏愿又往前邁進了一大步,實現的可能性大大增加,王安石自然高興。若是論功,當朝皇帝的,與主將,參戰將士都是有功的。
不過聽在趙頊耳中,便有奉承的意思首先強調自己英明神武,很好!
“秦王上書,為將領請功,追封戰死的將士,由樞密院主持撫恤介甫以為如何?”趙頊依舊不動聲色,和平日詢問政務建議沒什么兩樣。
王安石也是這樣認為的,正直的王相公沒有嗅到殺機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關乎前程和生死。
“論功行賞是應該的,將士們苦戰數月,為大宋立下汗馬功勞,是該獎賞。至于撫恤雖說眼下財政吃緊,但想想辦法,這筆錢還是能擠出來。”王安石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趙頊的表情凝重到了極點,從王安石張嘴到閉嘴,萬分期待的眼神漸漸變得冷酷,繼而有些失望隨后又被憤怒所充斥。
待王安石說完,抬頭看向官家時,趙頊的眼神又恢復了平靜,讓人不寒而栗的平靜。
“嗯!”趙頊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說道:“如此是否會影響變法呢?如今大宋財政吃緊,諸多事情怕是難以兼顧!”
“確實錢糧吃緊,但征討西夏乃國之大計,撫恤將士,激勵士氣是必要的。”王安石道:“未來西夏有可能卷土重來,還靠考將士們抵御外地;即便西夏按兵不動,我大宋也該趁此良機,一鼓作氣直搗興慶府。”
對于一早就制定的戰略構想,王安石充滿了期望一直希望能夠付諸行動。
趙頊越發的平靜,臉色瞬間幾變,隨后又道:“朕得到消息,西夏失了靈夏,反過來意欲圖謀河湟,共計十二萬人馬,六萬進攻,六萬防御大宋,介甫以為如何?”
王安石迷惘道:“沒聽樞密院提及啊,西夏剛失靈夏,又動兵進攻河湟,不大可能吧!”
按照慣例,邊疆軍事情報是首先上報樞密院的,樞密使韓絳那邊不見動靜,怎地突然從皇帝口中道出?不符合習慣,也不符合邏輯。
“果真如此呢?”面對王安石的質疑,趙頊如此反問。
“靈州大捷,我軍氣勢如虹,西軍素來精銳,又有秦王坐鎮,應可確保無虞。”王安石道:“朝廷只需要支援錢糧,秦王殿下必可御敵,甚至反堊攻河西,滅亡西夏亦不無可能。”多年夙愿,如今大有希望,王安石自然是希望盡快達成。
“好,你且先去吧!”趙頊一句話下了逐客令,莫名其妙-的宣召,無頭無尾的奏對就這么結束了。王安石兀自一頭霧水,完全沒搞清白,官家今日宣召自己的重點何在?
趙頊無力地癱坐在龍椅上,心情沉重到了極點!
王安石竟然贊同秦王的提議,他竟然贊同!
這是趙頊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他還口口聲聲說,西北只要有秦王,萬事妥當,不必擔心。
這是奉承還是信任?趙頊知道,王安石或許是出于公心,是希望完成滅亡西夏的大計。但以他執拗且正直的特點,但凡有利于西北戰事的事情,他肯定都會支持的。那樣的結束是什么?趙昭會越發壯大。
或許宋軍可以攻克興慶府,但滅亡西夏之日,也就是自己這個皇帝倒臺的之時。
趙頊現在選用人才的核心條件是對自己的皇位有利,顯然,王安石并不太適合。
宰相是何其重要的官職,若是不能對自己一心一意,豈能放心?枉朕對你這般器重,竟然絲毫不為朕著想,還想在事實上支持秦王。
難不成王家真與趙昭安通款曲?想起過往的風言風語,趙頊的心里頓時疑竇重生。對王安石也是越發的懷疑,自今日起,君臣之間再也不會有往日的信任與和諧了。
趙頊覺得,或許讓王安石再度為相是個錯誤吧!
想起近日的事情,趙頊幾欲抓狂。文彥博辭官,態度曖昧,吳充去了大名府,王安石又如此不明是非,自己竟然陷入無人可用的地步。
呂惠卿!
趙頊很快想到了呂惠卿,為今之計,或許只有他才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上!
趙頊心里正在這樣想,一封奏疏出現在眼前——御史錢穎彈劾呂惠卿不法事!
大抵是說,呂惠卿有貪贓枉法的行為,在陳州任上行為不檢點等等。若是放在往日,眼里不揉沙子的趙頊是不會容忍的,必定會從重處罰。
但是此刻,在趙頊看來,一顆忠誠的心可以抵過無數不法之事。此刻的呂惠卿儼然就是一個寶貝,趙頊如何愿意處置呢?
也罷,御史就風聞奏事,監察百官的權力,這也是他們的責任。
趙頊順手將奏疏扔到了一遍,就在放手的一刻,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錢穎,御史臺一個很普通的官員。但是——他與王雱乃是同年,過從甚密!
事情一下子清晰了,很顯然,彈劾呂惠卿,很有可能是王雱的手筆,或者是王安石的意思。
已經讓人去了陳州,你們還不放心嗎?
趙頊陡然間心生厭惡,貶謫呂惠卿去陳州,他本就心生愧疚。之前因為重視王安石,對王家圣寵優渥,倒也沒什么。可今日王安石的態度本就讓他失望憤怒,心中對呂惠卿更加看重。
王雱的彈劾奏疏恰好在此事出現,當真是觸霉頭!
看來,宰相該換人了!
趙頊隨手將奏疏一扔,拂袖而去!
內侍小海看著官家的背影,才想著官家必定是去了后宮尋找那位妃嬪了。這已經是慣例,只要官家在垂拱殿發火,郁悶憋屈,就會去后宮的妃嬪身上發泄放松。
最近一段時間,頻率是越來越高了。
無論如何,他們可以暫時松口氣了。只要官家在,垂拱殿就是人間地獄,生死一線的風險一直居高不下。官家走了,他們卻還要忙碌,必須將垂拱殿收拾妥當。
御案上的茶杯果盤,涉及官家的安全,自有絕對的親信收拾。小海很識趣地走過去,將凌亂的奏疏拜訪整齊,才將筆墨紙硯擺放好。在這個過程中,目光飛快地掠過,將奏疏上的關鍵信息印刻在腦海中。
彈劾呂惠卿確實是王雱的主意!
如此忘恩負義之徒,貶謫陳州,如此小小的懲戒,當真是太便宜他了。再者,知州依然是很高的官職,將來大有官復原職。
一年時間,呂惠卿對王家的不義之舉太多了,被他壓制的喘不過氣來。如今好不容易緩過來,自然要對付他,更不能給他翻身,再次迫害王家的機會。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王雱深以為然。只有將其置于死地,父親的地位才能真正穩固,王家才可以高枕無憂。或許唯有打回原形,呂惠卿才會幡然悔悟吧,至少肯定很凄慘,王雱很樂意看到這樣大快人心的局面。
所以,盡管父親一再反對,連續告誡多次。王雱還是決定給呂惠卿“致命一擊”,對付小人,就只能用小人的手段。
這幾年,王雱也知道不少呂惠卿的齷齪事。于是乎,立即將黑材料交給同年好友錢穎,利用御史監察百官,風聞奏事的權力,直達天聽。
官家是最忌諱官員貪贓枉法,行為不軌的,有這些材料,肯定夠呂惠卿喝一壺的。再加上官家對父親的一貫寵信,呂惠卿這次必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想到這里,王雱心情大好,期待著明日有好消息傳來。就在這時,王雱得知父親歸來。匆匆迎上去,卻發現父親身影竟然有些落寞…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