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思是很猜測的,尤其是趙頊這種年輕而且多疑的皇帝。
鐵面宗主本來的意圖是希望以臺獄刺殺和天降大雨的事實造勢,制造一種林昭是冤枉的假象,從而爭取輿論上的支持。
可事實證明他似乎錯了,趙頊根本沒有聽從這些,反而是覺得滿朝文武大臣像是在逼迫他的,同時也暴露了林昭背后的力量。
或許鐵面宗主的本意是威懾呂惠卿和王雱等人,可趙頊嗅覺著實是太靈敏,猜忌之心更重。是以有些適得其反,反而對林昭有所猜忌,有所不滿,心中那桿天平漸漸有些傾斜。
而且王安石這邊的反應比想象的更加強烈,鐵面宗主沒想到王安石在這么敏感的時候,再次出面公然支持李復圭。
沒有人知道,這實際上王雱的主意!
當幾次刺殺林昭的計劃失敗之后,王雱已經有些慌亂了,尤其是呂和卿之死,充分證明對方已經察覺到自己和呂惠卿的作為。林昭這邊的人已經知道了,皇帝會不知曉?
事到如今還能怎么樣呢?
一旦林昭這邊翻身,對他們父子的負面影響必然很大,與其如此,還不如一意孤行,堅持到底。
林昭的案件必須要做成死案!
除了搜羅證據之外,便是爭取皇帝趙頊的態度。王雱知道,皇帝實際上偏向父親這邊的,趙頊現在是離不開父親,如果非要做出一個取舍,他必然是會支持自己父子的。
而今,皇帝似乎有些搖擺不定,那么就必須要讓他吃一顆“定心丸”,于是乎王雱開始慫恿父親王安石。
說實話,王安石有點冤枉,他是脾氣性格執拗,但心眼并不壞。縱觀整個熙寧變法,王安石與很多人的關系很緊張,卻也都是政見不同的君子之爭,鮮有背后害人的小人舉動。
很多事情王安石是蒙在鼓里的,他每rìcāo心主要便是變法措施的推行,至于林昭這個案件,他并在太在意。
拗相公最大特點便是執拗,一旦認定了某個人或者某件事的對錯,就很難改變。他和李復圭的友誼起于早年,或許那個時候,李復圭還是個君子,忠君報國的官員,彼此間的友誼也是相對真誠的。
王安石就是這樣認定了李復圭是個好人,他似乎完全忽略了人是會變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李復圭的心態和品性也在發生變化。尤其是作為好友的他當上宰相以后,以及他這種執拗的信任,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李復圭的野心和膽量。
試想想,若非有一個權傾天下的宰相好友,李復圭敢于在西北為所yù為嗎?西北各州縣的官員至于因此懼怕李復圭嗎?哪怕王安石無心縱容李復圭,事實上卻已經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正如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是相同的道理。
王安石的想法可能比較單一,他之所以力挺李復圭,主要是對李復圭品行上的信任。而王雱的出發點更為功利一點,是看中了李復圭在軍中的作用和支持。不管怎么說,父子兩人的目的終究還是相同的。
當然了,王雱后來諸多的無奈可能都是源自于王安石第一次的沖動,他不該那么魯莽地直接支持李復圭,使得后來的一切舉動都變的十分被動。
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所幸自己是占優勢的。
既然父親已經支持了一次李復圭,再支持一次又何妨?于是乎王雱便慫恿王安石,尤其是林昭結黨營私,在這件事中如何的不光彩等等添油加醋,鼓動父親。
還別說,王安石還真就相信的,兒子說的話能有錯嗎?
王安石最大的缺點是執拗,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那便是護短!
他對王雱可是百般寵愛與維護,即便是王雱犯錯了,他也毫不客氣地護短。或許在他的印象里,兒子是完美的,是毫無瑕疵的,并且執拗地堅持這樣一個事實。
正是因為這樣的緣故,他才會被李復圭和兒子聯手欺騙和利用了。
王雱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利用了王安石,可是在他自己看來完全是善意的謊言。光靠父親那所謂的君子做派能成事嗎?尤其是保守派反對如此激烈的情況下。
想要成大事,君子作為和小人伎倆都不能缺少!
既然父親是君子,呂惠卿這個小人力量有限,那么自己只好勉為其難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態,使得王雱越走越遠,也越發的膽大妄為。比如這次,他覺得一切的作為實際上在幫助父親彌補冒然支持李復圭的錯誤。
王安石的上書確實有分量,使得皇帝趙頊不得不力保心腹王相公,王雱得知這樣的結果時,還有些沾沾自喜。
可他畢竟還是太年輕,眼高于頂的時候有些狂妄,沒有搞清楚脅迫皇帝是什么概念?趙頊現在是不得已必須和他們站在一起,可是將來呢?
殊不知,趙頊心里早就萬分不滿了!
說起來他是皇權至高無上的皇帝,大臣們都聽命于他,可他何嘗不是臣子們利用的工具呢?一個林昭案,足矣說明許多問題,也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臣子只能是用來利用的。
指望讓誰成為完全的心腹,成就一段明君忠臣的佳話,哼哼,別做夢了。到頭來,誰都靠不住,林昭是這樣,王安石也是這樣!
無意之間,趙頊的心態已經在發生變化了。不僅是對于君臣關系,甚至連熙寧變法也產生了一些別的想法。
也許最初的時候,他是希望通過這場變法來富國強兵,成為一代大有為之主。可是此刻,除此之外,趙頊多了一個另外的念頭。
縱觀秦皇漢武等大有為之君,哪一個不是大權在握呢?大有為的前提是首先做一個真正大權在握的皇帝。
可是大宋朝什么情況?太祖太宗以分權而集權。加強君主的過程中,無形間也增加了宰相和士大夫的權力,君權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制約。比如集賢殿大學士和昭文館大學士兩位,作為大宋朝的首相和次相,權力都是很大的。還有擔任知制誥的翰林學士有封駁之權,某些時候可以駁回皇帝的圣旨。
加之宋朝重文輕武,不因言獲罪,不殺士大夫等傳統,在無形中也縱容了文官集團。這種情況在仁宗朝被發揮到了極致,以至于形成了現在這等局面。
趙頊深刻感覺到自己這個皇帝根本不是大權獨攬,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還要看大臣們的臉色,使得很多事情多有掣肘。
時間長了,趙頊很是不爽,尤其是許多次被利用之后,這種壓抑和不滿逐漸爆發。林昭、王雱、呂惠卿、王安石…誰也不會想到,因此他們無意間的一些舉動,使得趙頊的帝王心思發生了如此大的改變。
從這一刻開始,趙頊變了,熙寧變法的目的也不再那么純粹了,大宋朝已經醞釀著另外一場制度改革。誰會想到,宋神宗元豐改制是的想法是起于今rì呢?皇帝趙頊的真實目的又是這樣復雜呢?
趙頊的心態變了,從此刻開始,他變得更為冷酷,同時就需要變得更加強硬,更加心狠手辣!而表現正是對于林昭一案的態度,王安石的“脅迫”他只能暫時忍受,所以林昭自然而然就成為他祭旗的第一刀。
林昭通敵叛國一案進展很快,古往今來,案件審理都是要走程序的。在皇帝過問,許多人推波助瀾的情況下,此案很快就開始審理了。
三法司中,大理寺為了形式上的避嫌沒有參與,案件由御史臺和刑部聯合審理。由于人關在臺獄之中,所以審問的大堂放在了御史臺。
或許是因為案件太大,太受關注,御史中丞和刑部尚書反而都沒有出面,主審的只是一名尋常御史李翰和刑部侍郎汪東鑒。
關于此案怎么審怎么判,這兩位都是心中有數的。朝中百官是怎么樣的反應?汴京城里民意如何?他們多少都是有所了解的。心中的天平已經開始傾斜,加之宮里傳出消息,官家的心思,王相公的看法,這種至關重要的信息,讓他們心里明白,此案怎么判決已經不言而喻了。
林昭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被帶上了公堂!
原以為終于有機會辯駁了,卻不知種種的外力作用,正讓他的辯駁越發的失去力度,失去意義…
這種迅速審理的做法,也使得些許重要證據不能及時到位,林昭的處境十分不好。對此,林昭自己是不知道的,而另外一些人也只能是干著急。
“林昭,關于你勾結西夏,通敵叛國一事,你有什么可說的?”汪東鑒第一句話便問的如此直接。
林昭冷冷一笑:“勾結西夏,開什么玩笑!”
“御史臺公堂之上,誰與你開玩笑了?西夏國相梁乙埋親筆書信在此,你還有什么可說的?”李翰一聲咆哮,聲勢很大。
林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今rì的節奏似乎不對啊?
“梁乙埋的書信?反間計聽說過嗎?我在河湟與他水火不容,數百禁軍將士皆親眼所見,我與他勾結?簡直就是笑話!隨便找個出使的禁軍將士一問,便一清二楚了!”
“是嗎?”汪東鑒冷哼一聲,說道:“那好啊,那就找幾位禁軍將士來問問吧!”
隨即幾個隨同出使的禁軍將士被帶了上來,身份則是證人。
李翰問道:“林昭,你可認得他們?”
這些人都時常跟隨身邊,林昭自然認得。
“你們可都認識面前的犯人?”汪東鑒裝模作樣地詢問禁軍將士。
“認識,我們曾隨同當時還是使臣的他出使河湟吐蕃!”幾個禁軍將士異口同聲回答。
“那就好!”汪東鑒點頭問道:“我問你們,林昭出使河湟吐蕃的時候都做了些什么?與西夏國相梁乙埋可有什么接觸?”
“林昭在青唐城的時候,表面上與梁乙埋你死我活,但實際上…”
“實際上怎么樣?”李翰饒有興趣,立即追問。
有禁軍將士道:“實際上,他們私下里有來往,暗通款曲…禮賓院只有一墻之隔,有兩次我曾看到林昭暗中去西夏那邊…”
“什么?”林昭頓時怒火升騰,厲聲質問道:“你說什么?胡說什么?我何曾去見過梁乙埋?你是哪只眼睛看到的?”
“我們都看到了!”幾個禁軍將士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回答。
林昭頓時有些懵了,根本不曾有的事情,禁軍將士為什么要說謊呢?
難不成是有人收買了他們!不能啊,這些禁軍都是出自于殿前司,幾乎是皇帝親兵,尋常人豈能買動?可是他們為什么要說謊,污蔑自己呢?一時間,林昭有些懵然了,幾乎完全不知所措!
汪東鑒看著發怔的林昭,冷笑道:“人證物證俱全,事實俱在,你還有什么好狡辯的呢?”
“你們為什么說謊?”林昭冷冷質問了一句,隨即又追問道:“蘇岸呢?找他來問啊?”
“幾位將士的話還不足為憑嗎?你口口聲聲要找蘇岸,莫非這個蘇岸是你的同黨?”李翰毫不客氣道:“蘇岸暫時被革職了,看來有必要讓殿前司調查一下,莫要禁軍之中也混入通敵叛國之徒!”
什么?蘇岸被革職了?
蘇岸是什么人他是知道的,能把蘇岸革職的人似乎只有…
林昭心里頓時一片冰涼,一種可怕的感覺涌上心頭,如果是這樣,那就是…
蘇岸被革職,禁軍將士異口同聲的偽證,御史臺和刑部如此不公的態度,一切的一切聯系到一起,讓林昭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即便是宰相王安石也不可能同時策動這么多人,能做到的只有一個人,毫無疑問是——皇帝趙頊…
是皇帝要置我于死地嗎?林昭心中冷冷一笑,一種無力的悲涼與恐懼漫上心頭。
支撐林昭堅持到現在的信念便是還自己清白,因為王安石的參與,林昭唯一指望的便是皇帝趙頊。
在此之前,林昭一直認為,趙頊能夠一碗水端平。上次出言反對青苗法,王安石很惱怒,趙頊最后對自己依舊重用,這給了林昭一種錯覺。之前便是那樣,今次慶州這么大的事情,官家一定會主持公道的。
可是臨了才發現,自己錯了,一切都錯了!
林昭并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么,也無法去揣測趙頊的心思…
此刻心中有太多的悲涼和失望,對王安石和趙頊都是如此心態。曾經是那么真誠地要幫他們,為他們做事,可是到頭來誰領情了?哪一個不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失望,憤怒,甚至是仇恨一起涌上了心頭,背叛的滋味讓林昭很不好受。什么忠君報國,真心付出,都是狗屁。
在這一刻,重生以來所有的價值觀都付之東流,被無情的擊碎,粉碎!
林昭悵然若失站在原地,罪名興許已經不重要了,這種心靈上的打擊才是最殘酷,最殘忍的。
汪東鑒看著有些失魂落魄的林昭,冷笑道:“默認了是嗎?”
“默認?”林昭也是冷冷一笑:“yù加之罪,何患無辭?”
“事實俱在,你還想狡辯?”李翰道:“還有,你從河湟吐蕃購買戰馬意yù何為?是與種家勾結嗎?阿里骨已經向吐蕃贊普坦誠了,是你要挾他提供戰馬的…”
背叛,又是一樁背叛!
雖說和阿里骨之間是相互利用,卻也沒想到這廝也是過河拆橋,還在背后捅上一刀。
也罷,也罷!就讓背叛一次來個夠吧!
“戰馬我是買了,與種家無干!”反正這是事實,根本無法抵賴,索性大方的承認了。可一人做事一人當,林昭不想無故連累種家。
“與種家無關,那與什么人有關?”
“想抵賴是嗎?你與種師道暗中勾結,到底在做什么?”
“戰馬我是買的,只是想要賣些錢財罷了,與他人無關!”事已至此,不連累種家,也不連累折家。既然皇帝已經對自己動了殺心,即便是說出真相又能如何?徒增牽連罷了…還會動搖西北邊防…
想到這里,林昭不禁暗罵,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想他娘的邊防線!趙家江山趙頊自己都不心疼,自己何必cāo閑心呢?如此就算是幫折文芯吧,送給折七姑娘最后的禮物!
“這么說,你是認罪嘍?”李翰與汪東鑒都看著林昭,一臉壞笑。
“認什么罪?”林昭冷笑道:“戰馬我是買的,我認!但是勾結西夏純屬無稽之談!”
“那你是拒不認罪嘍?別逼我們動用刑具啊,怎么說你也算個讀書人,我們不想太失禮!”
林昭傲然而立,朗聲道:“不是我做的,憑什么讓我認?不止如此,我還要鳴冤,為大順城枉死的一千多將士鳴冤,狀告李復圭殘殺袍澤,炮制冤案!”
“林昭,你好大的膽子,拒不認罪,還要污蔑忠良大臣,簡直是罪大惡極!”
汪東鑒冷冷道:“誣告反坐,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