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沒有留意,林昭也不曾留意,趙拚似乎完全是無意間提及此事的。因為除夕夜,正旦日,祭祀這些話題十分正常,并無不妥。
睹物思人,這話一點不假,林昭雖然未見過今生的父母,但畢竟血濃于水的親情是割舍不斷的。旋即又想起意外重生于這個世界,不知道前世的父母會何等傷心?加之今年又回不去,連唯一的舅舅都不能陪伴在一起過年,林昭難免有些傷感!
林昭呆呆地有些出神,趙拚也跟著出神了…
林昭拿出玉佩,趙拚有些意外的驚喜,這是第二次看到,他事先做好了準備,精神高度集中,瞧得很是仔細。
通體翠綠,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翡翠寶玉,而且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圖案,一副旭日東升祥云圖。
當真是這個嗎?當年希仁為什么要支支吾吾,不說的詳細明白呢?現在讓人二心不定,拿捏不準。趙拚將信將疑,心中的感覺就如同貓撓一般,很不是滋味!玉佩是抑或不是,人是抑或不是?是又能如何?不是有當如何?
一時間許許多多的念頭浮現在腦海中,趙拚只覺頭大如斗,相當的為難,相當的混亂。唉,永叔啊,你可害苦我了!可是仔細想想,何嘗不是自己的錯呢?好奇害死貓,雖說這個年代還沒有這樣的說法。但久在官場的老油條都知道,知道的太多并非好事!
可是自己就是忍不住好奇,想要鬧個明白,今日還特意尋了這樣的機會,拐彎抹角地提起來。
好了,現在目的達到了。心中的疑惑與好奇卻更加濃重了。這是個萬萬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疑惑,現在卻深深印刻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趙拚很無奈,默然無語,也許做出這樣的選擇。除了好奇還有別的什么原因吧…
林昭從傷感回過神來,微笑道:“算了,都是過往的事情,好好珍惜當下,父母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說話間一抬頭,正好瞧見趙拚那直勾勾的眼神。
呃…林昭不由詫異道:“老大人。有什么不妥嗎?”
趙拚老成持重,很少失態,忙道:“沒有,只是偶然見到玉佩上的圖案精美,想要瞧一眼,可惜年紀大了眼睛就容易花!”
“要不。我拿下來你欣賞?”林昭對此也有些為難,畢竟舅舅說過,此玉佩要貼身佩戴,不可丟失的。父母留下唯一的遺物,是自己最隱私的東西,還真有些舍不得讓外人看呢,不過是客套一說罷了!
趙拚也是個知趣的人。擺手道:“不必了,既然是令尊令堂留下的遺物,你貼身收好就是了。睹物思人,也是個念想。”
“是啊,有機會了準備會涿州老家去看看,看能否尋到族人,能否重修祠堂,祭奠父母先祖!”
“涿州?”趙拚突然似乎又想到點什么…
林昭不由疑惑,趙拚的表情總讓人感覺怪怪的,似乎哪里不對呢?無意間手放到胸口。出擊那塊旭日祥云玉佩,心中不禁一動,難不成趙拚認識這玉佩?想起每次提及身世,舅舅顧七就支支吾吾的,林昭心中疑惑一直未曾消除。
如今趙拚隱約見又流露出如此表情。難免讓林昭生疑。不過轉念一想,自己縱然出身書香門第,可畢竟都是逃難出來的,如何能與趙拚這等高官有聯系呢?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除了趙拚之外,誰也沒有當真,誰也沒有放在身上。廳堂之中也只有他們三人在,所以這個小插曲就這樣過去了,誰也不曾注意到!
除夕夜,不管身處何地,什么人家,大飯總是少不了的。
江寧,孟府的大飯很豐盛,畢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二來有顧月倫這等烹飪技術高超的廚娘在,自然是美味佳肴滿桌了。
但是今年的氣氛卻不是那么好,秋日的沉船,孟家死傷了二十名船工。雖說只是幫工伙計,但悲傷彌漫,氣氛多少有些受影響。好在林公子已經將兇手繩之以法,報仇雪恨,孟若穎又給每家每戶厚厚的撫恤金,也算是一個彌補,情況才好了許多。
當然了,氣氛不高更為重要的是人少了。林昭儼然已經成為孟家的核心人物,今年未能返回歡度新年,難免有些不團圓,小遺憾的感覺。
“祖母,顧叔,顧嬸,林昭公務繁忙,今年回不來,讓我與月倫代為轉達他的問候與歉意!”孟若穎起身向幾位老人解釋。
“正事要緊,不打緊的!”孟老夫人甚為開明,在她眼里,林昭前程遠大是好事,如此與孫女就更加般配了!將來孫女也可以跟著享福,說不定也能像自己一樣,有個誥命夫人可以當。
孟老夫人年紀大了,眼睛依舊明亮,孫女的心思開始能夠看出一些端倪的。再者,各地分店的掌柜、管事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老夫人的耳目,所以有些事情他了解的那是相當清楚。孟若穎雖然沒有明說,但不就是那么個事情嗎?老夫人耐性很好,等著孫女主動捅破那層窗戶紙呢!
“沒事,只要你們都好好就行!”顧七微微有些言不由衷,一年不見,他還是很想念林昭的。同時他有著牽掛,一如既往的擔憂,林昭在的官是越做越大,做的事情風險也日益增高。
前些日子,得知林昭在杭州平叛,并且讓一位郡王倒臺,顧七震驚不已。何以要與皇家走這么近呢?帝王家事內斗,最是危險,犧牲的往往就是你這等小角色,昭兒你怎么就不懂呢?不過后來聽說倒臺的余杭郡王是濮王趙允讓之子,顧七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欣慰。
總而言之。外甥這樣太危險了,聽說這次因為糧食和沉船的事情,又與汴京一位高官結下仇怨。唉,當真是愁啊,可惜說了外甥又不聽。有些話也不能太深入,如今這個局面,已經是無可奈何了。
顧月倫輕輕一笑,說道:“表哥讓我們帶了禮物回來,棉衣、棉被都是大食人從天竺帶來的,穿著暖和嗎?”
“暖…”小顏固已經快一歲半了。或許是因為白山黑水間女真人的血統,小家伙長的比尋常孩童更壯實一些。這會正在咿呀學語,突然蹦出一個詞很是好笑。小冬平剛剛滿周歲,也跟著咿咿呀呀的,逗得滿堂大笑。
老夫人笑道:“很暖和,穿著比貂皮都好。而且還格外的舒適,當真是好東西,東陽有心了!”
孟若穎笑道:“還有這些珍貴補藥,都是王府里的東西,是他孝敬你們的。”
“還有這個…”顧月倫取出一個包袱,拿出幾件上好的刺繡,說道:“這個是表嫂親手縫制。孝敬你們的。”
表嫂?
幾人略微有些愕然,旋即又都反應過來,林昭在杭州納了一個風塵女子,他們也都有所耳聞。
顧七還好,不管怎么著,在他看來外甥是長大了,二十多歲的人了,身邊有個侍妾也是應該的。至于出身似乎有些低了,不過既然外甥喜歡也就罷了,對此他并不是很反對。希望他們能趕快生個孩子。哪怕是庶出的也好,想想過往的經歷,孩子實在太重要了。
孟若穎小心地觀察著祖母的反應,生怕祖母會因此生氣,或者她會認為自己受委屈。雖說大戶人家。嫡妻過門之前有侍妾很常見,但是孟家門風甚嚴,幾代人都不曾納妾了,情況比較特殊。
果然,孟老夫人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了。不過轉念一想,以林昭的身份與現在的發展勢頭,將來三妻四妾并不奇怪。一個鹽梟之女,又曾淪落風塵,即便是先進門又怎樣?嫡庶有別的年代里,并不會對孫女造成什么影響。尤其是聽孟若穎敘述沐思虹當日為了救自己和林昭,甘愿只身擋劍,幾位老人的態度明顯好轉…
在孟若穎與顧月倫的努力之下,再加上顏固與小冬平兩個可愛寶寶的存在,孟家大飯的氣氛勉強還是不錯的。
次日便是正月初一,新的一年開始,頭等大事的便是祭祖。這件事對孟家而言有些傷感,孟若谷死后,孟家已經沒有男丁,祭祖這等大事,只能交與同族的偏房子弟主持。
至于顧七,見到此等情景,不由傷感,至少孟家還能夠舉行祭祀儀式。可是林昭呢?這么多年了,他還能祭奠過自己的父母?更不用提祠堂了,這輩子他都不會有機會回去了。
算了,不回去也罷!顧七無奈一笑,長嘆一聲,心情似乎相當的悲涼!
顧七呆呆地看著天空,似乎在對某人說,他雖然不能親自祭奠,不能…但他一直好好地活著,也是一種延續,如此你們可以安心了…
顧七轉念又想,昭兒如今的表現如此出色,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如果是幾年前,一切該多么完美啊!到底是世事無常,也許這是上天早已注定的宿命!
事已至此,早已沒有多少其他的奢望,一切惟愿昭兒平平安安!既已有妻妾,希望他們早點孩子,也好綿延子嗣,延續香火…
雖說剛剛晚年得子,顧七卻有種沖動,很期待能盡快報上外甥孫!相信小冬平也是這樣想的,到時候就有一個只比自己小一丁點的家伙,卻要喊自己表叔啦,可以占便宜的…
祭祖對尋常人家尚且重要,皇家祭祀更是濃重。
皇帝除了要祭天地之外,太廟祭祖是必須的,還要接受百官以及各國使臣的朝賀,因此新年開始正旦日,皇帝趙頊還是相當忙碌的。
當然了,忙碌的并非是他一個人,太皇太后曹氏與皇太后高滔滔,以及年輕的皇后向氏也要在皇宮接受王妃公主、以及眾多誥命夫人的朝賀。
一殿三鳳,祖孫三代皇后同時在場。氣勢還是相當足的。太皇太后曹氏,德高望重,慈愛垂范天下。皇太后高滔滔才不過四十出頭,可謂是端莊高貴,氣場龐大。在祖母與婆婆面前。向皇后相對就有些黯然了,不過也是端莊大方,已經逐漸當得起母儀天下的重任。
接受完朝拜之后,還有一些慶祝的表演與賜宴,老祖母曹氏畢竟已經花甲之年,有些疲憊了。便先行離開,將場面交給皇太后高滔滔。
“姨母,那你回去多加休息啊!”高滔滔攙扶著曹氏,送出大殿。高滔滔是曹氏的外甥女,大小開始就這么稱呼。雖然后來嫁與的夫郎趙宗實過繼給了仁宗皇帝與曹氏,雖說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兒媳婦。奈何高滔滔多年習慣。已經很難改口。
“嗯,我沒事,就是年紀大了容易倦,你且回去招待王妃命婦吧!”
“那好,姨母慢走!”高滔滔看著曹氏遠去的背影,忍不住輕輕搖搖頭。
曹氏是確實不想在這里繼續待下去,所謂的祭祀慶典而他而言。總是顯得那么不真實。
仁宗皇帝在太廟之中,本該有嗣皇帝祭祀的,可惜沒有親生子,只能是過繼宋英宗趙曙、以及現在的皇帝趙頊來完成義務。可是濮王允讓也供奉在太廟之中,祭祀的供奉到底是給誰的呢?
該死的濮議,一想起這件事情,曹氏就一肚子的怒火。
趁著自己酒醉的時候,拿走了璽印,在詔書上用印,趙宗實。你好生卑鄙啊!
本以為撫養多年,親自讓其成為儲君王妃,并且將其推上皇后的寶座,高滔滔不說對自己多感恩了,至少該對自己多孝順才是。
可是自從趙宗實登基的那一日。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這個外甥女對自己越發的冷淡,越發的陰奉陽違。在她身上,看到的始終是虛偽的。所以她在這里待著很不舒服,仔細想想,現在皇帝是他的兒子,人家才是母儀天下的皇太后。
至于自己,雖說有個太皇太后的名號,可實際上有什么呢?到底不是嫡親的兒孫,只怕人家母子已經覺得有些礙眼了。曹氏心里越發的悲涼了。走吧,離開這里,讓外甥女成為這里的主角吧!
曹氏回到自己的慶壽宮,發現弟弟曹佾已經在這里了。這位年老的太國舅十分理解姐姐的心境,今日這種大喜的場合,姐姐心中更多的則是傷感。這個做弟弟的,自然就要多關照著點姐姐,至少來陪陪她,安慰她!
“姐姐!”
“難得你這會有空來!”曹氏看到親人,心情還是要好許多。
曹佾笑道:“大慶殿的朝賀完了,官家去太廟祭祀,正好的得空,來向姐姐賀喜正旦!”
提起太廟與祭祀,曹氏的臉色頓時有些不自然了,緊接著說道:“有什么好賀喜的,過一年便老一歲,不過也許對我這個孤老太太而言是好事,早點死了,就當真一了百了,安心了!”
“姐姐,何必如此呢?”曹佾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曹氏卻搖頭道:“沒事,我終究是個苦命的人,只是可惜了先帝…可惜了那幾個早夭的孩子,可惜老天爺不憐惜,要是留下一個…我的日子總是好許多的!”
“姐姐,老天爺還是多有垂憐的,畢竟還有一個…”曹佾見狀,再次舊事重提。
“可是人在哪呢?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天下之大,就如同大海撈針一般…”曹氏嘆息一聲道:“已然事過情遷,何必費神,先不說能否找到,即便找到了又能如何?”
曹佾小聲道:“難道姐姐就沒想過…”
“想什么?”曹氏長嘆一聲道:“幾年前興許想過,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我已經不是那個手握大印,可興廢立之事的太后了,只不過是個孤老太太罷了!”
“姐姐…”曹氏話到嘴邊沒有說下去。
曹氏搖頭道:“不要想這些,大官說過大宋朝的江山傳承與穩定才是最重要的,否則當年也不會…我不想違背他的大官的遺愿!”
“好吧!”曹佾見姐姐不為所動,也就不好再多說什么。
曹氏悠悠道:“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她們母子好。既然已經無法更改,就讓她們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吧,也算是留點血脈!即便是找到了,我在一天,或許能護著他一天。可是我百年之后,誰來保護他呢?何況流落民間這么多年,誰知道那孩子是個怎生模樣?他的出現若為有心人利用,會給大宋朝留下一條禍根的。
告訴鐵面,讓他放棄吧,他已經盡忠了。他是大官一生最忠誠的臣子,也希望他遵守大官臨死的遺命。”
“姐姐,這恐怕有些難…”曹佾素知那人秉性,不由苦笑。
曹氏搖頭道:“你且告訴他就是了,還有你以后少與他來往,我已經老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離開。到時候,誰來護著曹家呢?”老太太年紀大了,但是一點都不糊涂,可謂是深謀遠慮。
“再者,若是走漏了風聲,只怕有人會滿天下尋找追殺那孩子。死里逃生已經不易,何必再讓他受委屈呢?”
“姐姐說的是!”曹佾輕輕點點頭。他也想到了一些問題的嚴重性,自己畢竟年紀大了,看來有些事情以后還是少參與。
不過就這樣放手,心里總還是有些的不情愿。曹佾沉吟片刻,問道:“姐姐,問你一個問題?”
“想要問什么?”曹老太太精明著呢?知道弟弟問的問題絕對不一般!
曹佾沉吟道:“假若那人資歷不錯,而且現實也存在機會,你會不會支持…?”
“沒有這種可能!”
“可萬一要是有呢?”
曹氏說道:“以江山社稷為重…”可是沉默了許久,又輕聲道:“如果可以,或許回吧!”
曹佾點頭道:“有姐姐這句話。鐵面也算是沒有白忙活,至少可以欣慰了!”
“這話萬萬不能告訴他,讓他放手吧,這些年夠委屈他了,大官對不起他。我不想再繼續對不起他!”曹氏的情緒微微有些激動了,與弟弟在一起說話,那些冠冕堂皇的尊貴自稱一應被他摒棄。也許只有這樣,她才會覺得輕松自在,做一個真實的自我!
曹佾道:“我會轉達的…”
“嗯,回去吧,和兒孫們一同歡度親年,把我的賞賜也帶回去,我累了,想清靜一會!”曹氏擺擺手,顯得很疲憊的樣子。
“是!”曹佾告辭離去,深沉的眼珠輕輕轉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無人的時候,曹氏輕輕靠在榻上,臉上滿是苦澀與疲憊,眼睛悠悠地看著屋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誰能想到,新年正旦日,大宋朝最尊貴的人卻沒有一絲快樂可言…
除夕雖是高興的日子,可前提是團圓,否則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應天府外,靜心庵里,雖說是寒風凜冽,冷意十足,可是靜和居士似乎毫不在乎。一個人站在空曠的院子里,呆呆地看著天空。
靜和居士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除夕夜對于尋常人是最開心的時候,就連庵堂之中青燈古佛的師父們,臉上都會多出一絲笑容。可是她確是個例外,差不多二十年了,從來沒見過露出過真誠的笑容…
除夕夜,團圓時刻,對于她而言只有思念,漫無目的的思念!心中只有一個思念的對象,可到底是怎生模樣,甚至是生是死都不知曉。不過好歹還有這么一個念想,否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撐下去…
天邊星辰閃耀,靜和居士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路過的庵堂師父瞧見這一幕,不由輕輕搖頭,果然如此,終究是個塵世的牽掛太多,只留下一句輕嘆,轉身走了!
靜和居士恍若未聞,依舊那樣呆呆地站著,默不作聲,看在眼里讓人很是傷感!
就在此時,圍墻上一個影子閃過,隨后一個人影出現在身后。
靜和居士沒有回頭,只是輕聲道:“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