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廣濟渠水量充足,正好順流直下,故而舟行迅速,也甚是平穩。
“我大宋漕運當真便利,即便是在這北方,亦能舟楫往來!”每當這個時候,林昭便會贊賞宋朝發達的漕運。
身旁的曾鞏卻嘆道:“我大宋確實因水得利,卻也因水而災害屢屢。”
林昭自然知道,曾鞏所指的正是鬧心的黃河。
“東陽知道嗎?這五丈河直通梁山泊,下游便要經過濟水故道直達齊州。”曾鞏說完之后神情一黯,嘆道:“可昔年與濟水并流的黃河卻已不見了蹤影!這些年黃河水患嚴重,經常決口,改道。自仁宗年間起的幾次改道,致使黃河向北流去,甚至逼近了燕山一帶,入海口附近的一段儼然成為宋遼兩國的界河。”
要知道開封地處平原,無險可守,唯一依憑的便是黃河天險。某種程度上,黃河對于宋朝有著重要的軍事防御意義,現在黃河改道無疑會門戶大開。正是因此,此番遼使遇害案的影響才那么大,宋朝的忌憚正在此處。
林昭嘆道:“是啊,黃河改道,河朔百姓受災不說,我大宋也失去了兩道軍事屏障!”
不止如此,黃河北流,隨之帶去大量泥沙。在綿延數百里的宋遼邊境上,為了防止遼國鐵騎入侵,宋人挖了許多不利于騎兵通行的沼池河道,如今卻面臨著泥沙淤積的風險。宋朝目前卻對此束手無策,以至于河朔千里沃野年年受災,還得時刻提防遼軍入侵,當真是惱火…
曾鞏憂心忡忡道:“是啊,我們現在是走海路去遼東,回來的時候若走陸路過燕云,到時候你會看到的…”
話題怎么如此沉重?曾先生這是要給我愛國主義教育嗎?林昭心中揣度著,輕輕點頭,心情不經意間已經有些沉重。
路過梁山泊的時候,林昭真想下船去瞧瞧,不過想想宋江、晁蓋等人估計都還尚未出生,聚義廳、忠義堂什么的都還未曾有。其實不管是水滸一百零八將還是京東三十六路巨盜,都不要出現的好,當然了前提是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
林昭尚沉浸在懷古感慨之中,船隊已然除了梁山泊進入濟水,朝著齊州進發。齊州也就是后世的濟南,雖然有趵突泉與大明湖等諸多名勝,奈何出使重任在身,抽身不得。林昭之前還想著順道去大明湖邊轉悠轉悠,看能不能邂逅夏雨荷、容嬤嬤什么的,奈何使團著急趕路,只好作罷。
經青州、濰州之后,使團到達濱海的登州。一般情況下,與高麗或者東瀛海船來往,登州會是一個口岸,從此浮海出使遼國還是第一次。在接到朝廷詔命之后,登州知州許遵便開始著手準備海船,這日聽聞使團到來,趕忙前去接應。
“仲途啊,叨擾了!”張宗益似乎與許遵熟識,見面便直呼表字,顯得很是親昵。
“哪里,哪里?幾位使臣經過登州,是許某的榮幸!”許遵的品級可能高于三人,可面對之人是受皇命出使的使臣,代表國家和天子,身份自然就非同尋常。
“許知州客氣了!”曾鞏一直很低調,但是歐陽修高足的身份,無論在何處都那么的顯眼。
“許知州,有勞了!”眼前幾位是四五十歲的前輩,林昭只能以后輩晚生身份見禮。
“哪里,都是在下應該做的,林主簿客氣了!”許遵并沒有因為林昭年輕而輕視他,不到二十歲便出使遼國,皇帝和相公們敢于委派他如此重任,就證明此人有非常之能。一見面,許遵便感受到林昭身上的精氣神,雙眼炯炯有神,英氣十足,確實是少年英才…
曾鞏問道:“許知州,不知海船可都準備妥當!”
許遵笑道:“接到朝廷詔命,在下便準備好了船只、舵工、水手,一應糧食與清水也都準備妥當。”
“如此甚好!明日便可出發了!”身負重任,曾鞏一刻也不想多耽擱。
“怕是不行,可能需等候一兩日!”許遵搖頭道:“這幾日海上風急浪高,暫時不宜出航!”
冒著狂風巨浪出海,可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眾人無可奈何,只有在登州暫時住下,等候狂風過去。
登州作為一個海濱小城,并不甚繁華,城中也沒有什么名勝古跡可以游覽。這段時間一直趕路,憋的實在難受,稍后進入了遼國領地更要中規中矩。好不容易有個放松的機會,林昭自然不會錯過,便向張宗益和曾鞏告了一聲假,外出閑游。
使團之中有禁軍將士跟隨,沿途擔任護衛,林昭作為副使之一,外出必然有人保護。林昭不想擺譜,也不想太多人打擾興致,因此便只帶了一個人。
“你叫什么名字?”林昭隨口問起同行軍事的名字。
“回主簿…公子,在下蘇岸,表字伯洲!”
“蘇伯洲!”林昭嘆道:“聽名字,似乎也是出身書香門第!”
蘇岸嘆道:“讀過幾年書,卻也什么大用,祖上有軍功,恩蔭了這些個校尉,嘿…”
宋朝武人的地位低下,林昭完全明白蘇岸的心態,安慰道:“伯洲,切莫自輕自賤,若非有武人軍士保家衛國,但靠那些張嘴之乎者也,閉口禮儀道德的士大夫,讀書人,大宋早就亡國了!”
“話是這么說,可是…想想當年武襄公(狄青)都是那般遭遇…”蘇岸輕嘆一聲,充滿了無奈。
林昭搖頭道:“重文輕武于太平盛世是對的,可是有邊患威脅之時就有些不該了…”旋即拍拍蘇岸的肩膀,說道:“伯洲,不管別人如何看待,首先要自己尊重自己,軍人是最神圣,最值得敬畏的職業。”
蘇岸眼神之中閃過一絲詫異,有些驚喜,有些感動。從軍這么久,第一次聽到有讀書人,士大夫稱贊武人。他蘇伯洲也第一次被文官正眼看,被讀書人以表字相稱呼,一時間心情復雜,對林昭也心存感激。
林昭全然沒想到,自己平常的幾句話帶給蘇岸如此大的震撼,他的思緒被遠處悠揚的笛聲吸引了。
想不到邊城鄉野之間,還有如此雅士,林昭饒有興致,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前方不遠處是個還算繁華的大集鎮,一處偌大的院落之外,一副貨郎挑子放在地上,一個看起來儀表堂堂,模樣斯文的男子站在一旁,長笛在唇,發出悅耳的音符。
想不到登州鄉間的小貨郎都有如此才情!林昭感嘆的同時,院子里沖出一個面容姣好的少女,呼喚著:“于郎,于郎…”
“阿云…阿云…”貨郎扔下笛子,迎了上來!
原來是笛聲傳情啊!
可是隨之的劇情變成了棒打鴛鴦,宅院之中沖出一行人,各個手拿棍棒,將貨郎與女子圍在當中。
“好你個于玄,又想來勾引我家小妹…”一個類似于三十多歲,腦滿腸肥,財主摸樣的男子隨后出現,惡狠狠地指著貨郎咒罵!
那名喚于玄的貨郎起身道:“董兄,小弟與阿云本就有婚約在,我來找她是天經地義…”
“你還有臉說,哼!”
“董兄不就是嫌棄我家道中落嗎,可是我已經在努力了,我會賺錢養活阿云的!”
加之圍觀者的補充,林昭聽出個大概,原來又是個家道中落,單方悔婚,但是一對年輕人似乎感情篤深的苦情劇!
難怪這個貨郎笛子吹的如此之好,想必也是生在書香之家,家道中落為心愛女子甘為走街串巷的貨郎,單是這一點還是值得佩服的。
“就你?憑這貨郎挑子能賺幾個錢?”那財主毫不客氣將挑子一腳踢倒,貨物頓時散落一地,冷哼道:“別想了,我家小妹怎么會嫁給你這喪家之犬?實話告訴你,小妹已經另許了人家,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少女阿云卻大聲呼喊道:“堂兄,我不嫁韋阿大,除了于郎,我誰也不嫁!”
“胡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你父母不在了,長兄如父,我這做堂兄的便為你做主了…”
于玄憤然道:“董兄就忍心將阿云嫁給一個丑八怪?”
“哼,相貌有何用,你倒是長的白白凈凈,又能如何呢?韋阿大相貌平平,卻有力氣,能干活做營生,豈是你可以比的?”
“不,我死也不嫁給那個丑八怪!”阿云聲嘶力竭,足可見心中的憤怒與悲苦。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哪個女子能愿意?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議論也此起彼伏,董財主有些不耐煩了,怒道:“由不得你,你母親的喪期尚未過,你竟要有這小白臉勾三搭四,成何體統?不孝之女,有辱門楣啊!”
“拉他回去!”宅中又沖出幾個健婦,在董財主的命令下,將少女阿云拉了進去。
“我不走…于郎,于郎…”少女阿云死死地抓住貨郎于玄的手,不愿意松開,卻被健婦生生掰開…
“阿云,阿云…”一對年輕男女看著對方,淚流滿面,聲嘶力竭…
“唉,真是苦了一對可憐的有情人!”林昭不由感嘆,奈何在古代,這等婚姻宗族之事外人根本不能插手,哪怕是官府都無能為力。
只是那董財主欺人太甚,竟然縱容家奴棍棒毆打貨郎于玄,林昭實在看不下去,大喝一聲:“住手!”
“吆喝,年輕人要多管閑事?再多嘴,我連你一起打!”惡奴囂張地沖了過來,林昭身體不曾動,蘇岸便閃身沖了上去。
不過片刻時間,一眾手拿棍棒的惡奴都被赤手空拳的蘇岸打倒在地。林昭不由驚嘆:想不到這蘇伯洲是個高手,深藏不露啊,看來有空得向他請教幾招!
董財主見狀,知道今日是惹上硬茬子了,當即外強中干道:“好,今日先放過你們…”然后迅速閃入院門,一眾惡奴也龜縮進去,閉門不出。
蘇岸這才扶起眼角掛著淚珠,受了些許輕傷的于玄,這位貨郎兄兀自抽噎道:“阿云,阿云…”
“大丈夫何患無妻,哭哭啼啼像什么?”蘇岸是個豪爽之人,實在見不得這等情景。
“可是阿云…”
林昭上前道:“你若真喜歡那位阿云姑娘,就該振作起來,另想辦法,這樣失魂落魄,于事無補的。那位阿云姑娘似乎還在守孝,成婚也不會急于一時,你未必沒有機會,好好想想辦法!”
這種事情只能外人幫不上忙,只能當事人自己解決。貨郎于玄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憤恨的眼神中一絲兇光一閃而過,拱手道:“多謝二位相助,告辭!”
說著便拾起地上的貨物,艱難地挑著貨郎挑子離開了。原是個纖弱單薄的讀書人,真是難為他了,林昭輕嘆一聲,叫著蘇岸轉身離去。遠遠地似乎還聽到那深情款款的笛聲,以及阿云姑娘飽含思念的呼喊。
此時的林昭根本不曾想到,在登州鄉間無疑間遇到的小女子,在不久的未來,將在大宋朝掀起一場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