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大的乾清宮里,夏時跑了去御膳房,當然這事原本不該他做,甚至平日他手下的手下,大約都不至于要去跑這種腿。但皇帝吩咐了,丁一又是他一心要討好的,那他自然也就樂意跑一趟;起居注的舍人也被英宗差走,更別說其他宮人太監了。
可以說此時宮殿里就是自己人了,所以英宗說的很直接:“朕派廠衛去查探,彼等閣臣除高、商、女外,之前數月便在商議,如何教如晉就范,并且明顯是不避他人的,想來應是陽謀之策。前日又遞了一份折子上來,說是于卿有恙,如晉又返京師,不若依王翱的先例,奏請由如晉赴兵部尚書以助于卿理部事。”
丁一并沒有表態什么,而是向要過來磕頭行禮的王越、杜子騰、張懋擺了擺手,示意不忙在此時來見禮,然后向于謙拱手道:“丈夫計將安出?”于謙不是個好說話的人,就算托病,名義上各人事&無&錯&任免涉及相權之類的事,是陳循在處置,但要真的有人認為陳循已將相權把握在手,那必要是倒大霉的。
無論是團營那些軍旅事宜,或是諸部待郎、主事,有什么部務要事,沒有于大司馬點頭,誰敢去辦?那是不想混了,于謙品行無虧,這玩意在士林來說,要比皇帝給的鐵券丹書還牛氣,要惹到于謙怒了出來噴的話,誰是對手?誰跟他一樣,把握相權當到少保,家里幾十兩銀子?
再說于大司馬權謀手段也是極高明的。別看不結黨,王振當權時,于謙都能讓士子、百姓請愿。弄到王振沒辦法,何況因為丁一的關系,英宗現時對他的態度還是很好的;大明第二師的楊守隨,自然于謙有事吩咐下來,只要不是和丁一的利益有沖突,都會盡力去辦。
說了這么多,就一句話:于謙是很忌諱別人的爪子伸到他地盤里的。
所以丁一主動問他的意思。就是這個道理。什么相權也好,尚書也好,丁一真沒打算現在去染指這些東西。他深知道自己的長處不在這種方面,而自己的根基也太淺,這種軍國大事,可不是能拍胸膛表決心就能搞得好的東西。
“如晉若能靜下心來。跟在為師身邊。學習部務,倒也不錯。”于謙笑著點了點頭,他的意思是,丁一掛個名沒關系,去當免費勞動力也可以,但至于實權,那就不要想太多。接著于謙撫須變色道,“此乃小事。只是如晉向來貪圖享樂。恐居于京師,難免墮入陳德遵殻中。”
丁一聽著。整張臉都蔫了,貪圖享樂?
做到國公啊,平了關外韃靼草原,拓出云遠之地,又西征遠行,到了老丈夫嘴里,叫做貪圖享樂?貪圖享樂的人,是去軍營食堂蹭飯吃的么?
但老丈夫并不打算就這么停下來,接著又說道:“嗯,那些軍兵,也讓如晉帶壞了,老夫去大明第二師看了一下,操練倒是刻苦的,氣勢也不錯,楊守隨跟著如晉,練兵的手段,是學得不少,只是那些兵卒到了用餐之時,老夫也跟著過去,魚肉米飯!教人發指啊如晉!”
說著于謙漸漸激動起來,也不顧皇帝在邊上,開始正式噴丁一了:“汝莫要欺瞞為師,守隨那孩子說了,便是你定下的章程!一日三餐,米飯管飽,此是何其太奢!倒是百來畝良田的地主,也不敢這么吃喝,多少都得摻點粗糧!還有魚肉!若說米飯還罷了,窮文富武,打熬力氣,這魚肉是怎么個事?”
說著于大司馬也不知道從哪迸發的活力,起身把案上的拂塵取了,倒執在手中,卻是對丁一喊問道:“爾今日說不出個道理,為師必不與汝干休!”看這架勢,似乎丁一要是答得不如他意,還得吃竹筍炒肉怎么著?只聽于謙又開噴,“軍費從何而來?民脂民膏!別說什么你奏請過圣上,許得自己補貼軍中伙食,你錢從何處來?不也是梧州工場賺取的諸鎮軍費么?絲毫不知道愛惜,只是所謂上梁不正,生生將那些軍兵都帶壞了!”
英宗看著不好,感覺不能讓于謙噴下去,便輕咳了一聲道:“于愛卿…”
“圣上重用如晉,人皆知之,老臣不得不嚴加管教,以免此子胡作非為,日后惹起物議,到時諸臣工彈劾,天子也是顏面受損!”于謙這一開噴,戰斗力馬上飚升,英宗一時竟無語以對。
丁一也是不知道從何說起,這工場賺了軍費,不是就是利潤所得么?這錢敢情還是軍費,不能算是他丁某人的錢么?再說無論是雞胸甲還是遂發槍,這技術研發不要成本?這知識不是錢來著?
但這哪跟于謙說得清楚?丁一想了想,還是按下跟他理論的念頭,因為一會要是提起這經濟方面的東西,指不準于大司馬能來上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呢,所有東西都是皇帝的,嗯,再來句“君為輕”繞回去,也說不好。
不是于謙聽不懂,是他愿不愿意懂,他現時就是想噴丁一,跟他哪有道理講?而且丁一也看得出老爺子也并不是真心把這事看得很重,無非就是找點由頭發作自己一下,擺擺老師的臭架子,滿足一下大罵忠國公的惡趣味。
“丈夫似乎身體有所起色,看著說了這么久的話,也不怎么見咳。”于是丁一拿了主意,沒去搭理于謙的話茬,起身持禮道,“弟子現時從海外回來,除了撫恤傷亡戰士之外,還有些用度,不若為丈夫納一房妾,以便日常好照顧起居飲食…小杖則受,大杖則走!”
基本后半截就是邊跑邊說,之所以丁一會嚷出小杖則受,大杖則走,是因為老丈夫動手了。于謙這極為受惜羽毛的人,丁一說要給他納妾,他哪受得了?總之,見著丁一,于謙那怒氣值就拼命地漲上去就是了。
還好英宗在場,連忙喝止了:“于愛卿,若不住手,朕教外邊舍人入內來好了。”
就是把那寫起居注的舍人叫入來,于謙不得不停下,要讓起居注留下一筆,他于大人在乾清宮里打弟子君前失儀,那是要了老命的事。
于是總算坐定下來,分說是海外事務和藏地的戰事。中間太后和李老太太過來了一陣,丁一不得已行了禮,太后看著丁一那目露兇光的眼神,下意識移開視線,又低聲和李老太太說是:“彼等說軍事國,哀家卻與汝有些體已話嘮叨。”李老太太是敬畏皇權的,自然無有異議,便和太后離了乾清宮去不提。
“大明第一師如此傷筋動骨,能否守得住四川門戶?”于謙說起正事來,倒是很快就切中了要點,“若帖木兒破了烏思藏,直下雅州,老夫以為,憑著蜀地的衛所軍兵,只怕是抵擋不住的,此事還需著手安排,諸鎮行軍到蜀地,又要糧草發送,總歸是需要時日。”
英宗卻就向丁一問道:“如晉以為如何?”他本就是相信丁一的,何況丁某人的戰績,也是足夠讓英宗信賴,此時丁一就在身邊,不問才叫出奇。
“大明第一師雖然退到蜀地,但卻不是敗給瘸狼的軍隊,實是彈盡糧絕。”丁一是不打算拐彎抹角了,很直接就把問題點出來,“若是朝中諸公依舊玩弄這套手段,便是再派十萬眾去,又有何用?若是保證糧草供給得上,大明第一師雖疲乏,守住雅州,應是綽綽有余。”
話沒說完,于謙又要去拿那拂塵,還好丁一眼明手快,先拿搶走藏在身后。
于謙看著拂塵找不著了,便戟指著丁一罵道:“劣徒!那第一師都上萬人病倒,最后只得二千來人,如何守雅州?朝中有人玩弄手段,那是另一回事,軍國之事,豈能信口胡言?”說著他向英宗行了禮道,“圣上,老臣且先辭宮,此事須是盡早謀劃才好!”
英宗自無不準,派內侍送出去時,丁一看著于謙向自己打了眼色,便對英宗說他要送一送老師。走出乾清宮,于謙就假模假樣咳了起來,丁一便扶住他,對那內侍說道:“公公請了,家師抱恙,喘不過氣來,還請公公取杯熱水,以便送服藥丸。”因為他是看得出,于謙有話要對他說,這時節,宮里連夏時都想拍丁一馬屁,何況小內侍,自然馬上就跑去弄開水來。
“你不該入京,重耳在外而安啊!這是一著昏招!”于謙看著內侍走開,反握住丁一的手,很嚴肅地對他說道,“你根基是在兩廣,不管你用了什么法子,王鹽山上京來,倒是鼓吹你推行的一體納糧,然后便辭官賦閑去了,但兩廣近期想來是無人愿往,本來正好按著這機會,好好經營起來,怎么會上京師來?糊涂!”
丁一這時卻是聽出這老丈夫發自于內的關切,盡管來來去去都是被噴,但關心與否卻是聽得出來的,當下便對于謙說道:“丈夫不必掛懷,若事不可為,弟子抽身離京,想來彼等也阻不得我的。”
“離京?你不上京師倒罷了,來了又走就是服軟了,你前腳走,后腳彈劾的折子便如雪花一般遞上來,圣上全都留中不發么?你要與天下為敵,凡事就不能隨心所欲。”于謙長嘆一聲,對丁一說道,“陳德遵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會有這定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