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從替揭稽說話,幫他從易儲疏章的事件里脫身,還是賜藥救治,丁一都表現了很好的邏輯性和控制力,就是所有的事,都是有根有據的,不是玩弄神秘感,開脫罪名是從紙質下手,不是說憑著丁某人在英宗心目中的寵信而幫揭稽說話;救治病癥也是把副作用什么都一一陳明,并非說什么祖傳百年靈丹妙藥,然后以此來教揭稽欠他人情。``
揭稽之所以會請丁一留步,也就是因為這一點,因為丁一表現出來的東西,給了揭稽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那就是丁某人不是心血來潮,或是拍腦袋出來的主意,丁一要搞土改,按他這人的性子,當是有一套可行的章程,所以他才會問丁一:“你是要均貧富么?老夫看著卻又不是的…”
而當丁一把如何制藥等等的過程都給他述說了一番之后,揭稽就被這系統性的大量知識沖擊、震憾到了,從而產生了一種依賴感,而會先倒空自己,去體會丁一所描述的工業革命,從而現這土改似乎也不是跟士大夫階層真的就不能妥協緩沖。
但其實丁一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事也得他這性子的人來弄,才能達到這效果,連救了揭稽的命,他都沒有去以此居功,還告訴對方這藥不值什么錢,揭稽不信他還從頭說給對方聽…任誰處于揭稽的位置,真的很難不對丁一產生出信任感,而有興趣聽他說下去的;若是換個性子略為雞賊些的人。哪怕他拿得出同樣的東西,懂得同樣的知識,但搞得神神秘秘之類的。那揭稽恐怕也就是士大夫的習慣性思維:敬而遠之。
接下來的日子,是丁一南下廣州府之后,過得比較舒心的時間了,在揭稽的配合下,四海大都督府八大處的功用終于得以揮,而曹吉祥先前準備好構陷揭稽的那揭府管事人等,也就沒了用處;官紳一體納糧。雖然不是揭稽配合就可以硬生推行,但起碼下面士紳的反應,在布政使衙門的安撫下。平緩了許多。
原本結伴上廣州府想要來向丁一陳情的那些學子,揭稽先接見了他們之后,把他理解的工業化宣講了一通,卻是對那些學子說:“丁容城不似個隨心所欲的人物。汝等看他不論北掃韃虜。南拓云遠,哪件事不是有章法的?老夫以為,反正他也不可能強奪我輩的基業,丁容城不至于做出這等事…”
這一點倒是那些士林中人聽著都點頭,不論丁一如何勢大,丁家商鋪開遍盡地,卻真沒有聽說過強買強賣的事情,當然這也和丁家商鋪經營的都是希罕物件有關。本來就是供不應售了,何必去做下作的事?但總而言之。對于丁一的品行,士大夫階層卻還是比較看好和信任的。
“故之,老夫以為,丁容城下面有什么章程,我等不若先看看,田契握在手里,總不會憑白無故的沒有吧?至于說減息,汝等下去自行合計一下吧,或是覺得跟丁家商鋪的合作,所得錢銀和那減去的租息相近,不妨也照顧一下丁容城的面子…”揭稽扶須這么勸說著,下面的士子倒也點頭。
不單是利益,而是能搭上忠國公府這條線的話,就算減點租息又算得了什么?誰不看著丁家商鋪的火熱生意而眼紅?要不是后面有丁一這出了名的兇人鎮著,又有著絕對的技術壟斷,說不定早就什么見不得光的手段都使出來了。
所以這些來廣州府的學子,去四海大都督求見,杜子騰接見了他們的時候,并沒有誰跳出來說什么工宣隊的事,而是大家都在哭窮,都說應著忠國公的號召,但是大家的入息便減了,這都是一大家子,生計不好維持啊等等的。
總而言之就是哭窮,要找四海大都督府這邊給補償。
杜子騰倒也沒有一口回絕,因為從揭府回來之后,丁一就抽調了一部分的水泥、玻璃制品、機織棉布等等的配額出來,杜子騰手上是有籌碼的,自然也就不慌:“諸位的難處,先生是知道的,故之四海大都督府這邊,也是有些生意可以幫補諸位的,不過各人占多少的份額,卻就請諸位自己商量出來個章程。”
于是矛盾就這么被轉移了,結果這些士子來了一趟廣州府,回去之后倒沒有來時對丁一和工宣隊的不滿了,倒是埋怨著其他的地主鄉紳太過貪婪,以至讓自己少得了許多的好處云云,還有些好臉面的,回了潮州府,一個勁地和人吹噓著:“杜展之,知道么?容城先生門下最為信重的杜展之,親自作陪…”似乎和杜子騰喝過酒之后,他們也就搭上了忠國公府。
鄉紳的態度緩和,工宣隊那邊的工作便也好開展了些,特別是在鐵猴仔出了那黃姓地主之后,四海大都督府隨之而來雷霆掃穴一般的報復,至少不再有人想買兇去謀工宣隊的性命;而廣東地界的土改,也就從減租減息,以異于廣西土改過程的方式,緩慢而堅定地推動。
有了政府部門的配合,民夫也好、糧草也好,出乎意料的順利,二月中的時候,西征的艦隊,無論是蔬果還是糧食、馬料、淡水等等,就全都準備停當了。
不過對于揭稽來說,就不見得是好事了,二月上旬的時候,王翱就南下廣東來了,揭稽被召回京師另有任用,而王翱則是出任兩廣總督,而且王翱不是自己帶著親隨來赴任的,而是帶著邊將孫璟出任廣東都司的都指揮使。
王翱到了廣州府之后,除了老王直著實太老了,楊善和許彬都隨他而來,當日就連同公文一起與四海大都督府做了交割,許彬見著丁一本來想要說些什么的,倒是楊善笑著把他拉走:“隨如晉出海也好,領略七海風光,不亦說乎?”卻就把許彬拉走了。
丁一看著卻是暗暗點頭,楊善此人,倒是知進退的,不過此時他得報糧草、淡水等補給都已到位,卻就要著手安排出海之后的諸般事務,便也暫時顧不得去安撫許彬和楊善了,直接就向曹吉祥問道:“這孫璟是個什么來去?”
“孫璟也算是個勇將。”說起行伍中人,曹吉祥倒是就頗有些說辭,“此人律下甚嚴,當年曾因故鞭死一戍卒,而此軍戶的妻女十分悲傷,也隨著死了。于是就有其他的戍卒訴孫某人殺了三人,是老王給他主持公道,說是卒死法、妻死夫、女死父,非殺也,這孫某人才得以保全下來…此人對老王,是死心塌地的了。”
丁一聽著點了點頭道:“無妨,樹正不怕影斜。”話雖如此,他還是把杜子騰叫過來,對他道,“不要與王翱直接生沖突,孫璟如敢試探,不必留手。”
“是,先生。”杜子騰立正答應。
丁一又對如玉說道:“明天就教人送大嫂和丁直入京去,劍慕留下,我出海時把這廝帶上,免得他在這邊生事。如是王翱有什么舉措,你與張玉商量著辦…”不過看著丁如玉那興奮的臉色,丁一又有點擔心,不得不再與她叮囑,“切記不要輕易宣布軍管,我早就和你們說過,這絕對不是好事,如果到了要行那一步,你和張玉、展之、徐元玉、胡山投票表決。”
“少爺放心,奴知道這不是關外。”如玉顯然是看出丁一的憂慮,不得不收斂起那一身的殺意,無奈地這么答道,“徐元玉那廝,真有事了,他濟什么用…”
丁一聽著笑了起來,天下人皆說徐有貞去了丁如玉軍中,洗脫了怯戰的名頭,但對丁如玉來說,她卻是看不上徐某人的,不過要說徐某人沒決斷,這一點,丁一就要比如玉更清楚了:徐某人歷史上,就是伙同石亨動奪門之變的人物,復辟后還當上了輔!
真到有事的時節,徐有貞是有決斷的。
“梧州那邊怎么樣了?”丁一教著杜子騰坐下,卻向李云聰問道。
而出乎丁一意料的是,李云聰的回報,居然是:“回先生的話,一切皆按事先定下的章程執行,西征艦隊已曬裝火炮完畢。”卻是李匠頭的病,教得兼任著工場管事的蒼梧縣知縣杜木,揮了一把他從丁一那里學來的,現代管理組織體系的威力——工場的進程,并沒有因為李匠頭的倒下,而有所拖延,在二月中旬,八艘一級風帆戰列艦,四層炮甲板全部裝上了火炮;四艘飛剪式驅逐艦,也都裝了火炮。
都盡管仍是黑火藥,但后裝線膛炮的結構,已經是越了時代數百年的強大了。
在二月下旬,丁一奏請的折子也批復了下來,這支西征艦隊,就喚作“地中海艦隊”。
當海風吹拂,鼓動起站在船頭的丁一衣裳和潔白的軟帆時,遠航的,不只是這支地中海艦隊,還有艦隊身后這個古老的華夏的文明。
它不再閉關鎖國,艦隊也不再是跟鄭和一樣“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
這是華夏雄獅的爪牙,要在這大航海時代,扼取屬于自己獵物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