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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遠航(十一)

  元宵的燈會之前,在廣東的潮汕平原上諸多鄉村還有著自己游神賽會的風俗,正是一年之少有喧鬧熱鬧的日子。不過于這一年,正統十八年這個原本歷史上沒有出現的年號里,卻就于這喧囂里,隱隱有著一股不尋常的暗流在涌動。

  這些借著廟會暗中聚集的,卻不是泥腿子與苦哈哈們,而是各個鄉鎮里的地主、豪紳、士人,他們帶著自己的家丁親信,借著串門和拜會黃堂府尊的名義,向著潮州府聚集過去,因為別說有省城布政使處的關照下來,就算沒有這一節,他們也是覺得要動一動的了。

  不對勁,覺得整個廣東亂套了,是揭稽這左布政使的看法,而覺得整個潮汕平原都亂套,卻就是這些豪紳士人們的感覺。因為朱永主持的人武工作,并沒有偷偷摸摸進行,工宣隊光明正大地下到每一個鄉村里去,用大白話去宣講,到田頭去,到鄉里的祠堂前去…

  他們根本就不接受那些鄉紳的招待,極為放肆地向那些貧民講演著:“這么下去,大明的官員,就全是貧苦人養著;富人那么有錢,總能出個把讀書人,他們總是不用納捐出役;窮人呢?要是單純養著大明的官吏倒也罷了,可你們進城去,到鎮里去,那些靠我們養著的官吏,有給過一個好臉色么?沒有,能和氣說話就不錯了!倒是那些不用納捐出役的富人、讀書人。總能得到差役們許多的恭維!”

  說一次,窮人也就當個樂子,說真的。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人們,要指望他們有多大覺悟,一聽就醒了,就奮不顧身,起來推翻這個腐朽的制度,那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這玩意架不起工宣隊一旬講幾回啊,他們又不住鄉紳家里。分散到那些苦哈哈的窮人茅草棚里住著,幫他們砍柴、擔水什么的。這時代也沒有什么娛樂,村里有人能講幾節三國,都能吸引住大半個村的老少,天黑跑去聽說三國了——那可真是節選的三國。不連貫的,還加許多自己的演繹,因為講的人也大多不識字。

  所以工宣隊的人,說起他們在廣西怎么土改,怎么審判劣紳之類的,很快就吸引了大伙的興趣,天黑之后,許多老少就聚過去,聽得解氣了就紛紛地喝起采。地主也不是瞎聾。自然有下人來報知,他們覺得,這么下去。遲早是要出事的。

  當然也有地主通知佃農再和工宣隊的人走近,就別來租田種了。潮汕平原也是民風彪悍之地,地主鄉紳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何況還有些士子在邊上煽動給他們壯膽出主意呢?這些事,十鄉八里,不是沒有地主這么干過的。

  結果呢?就潮陽地區的黃姓地主家里吧。前腳教家人去放話,后腳工宣隊的人就來了。沖著這黃姓地主的管事亮出一塊腰牌,對那管事說道:“四海大都督府參謀處軍情科辦差,某也不為難你,去尋鄉里的秀才還是舉人過來吧。”

  黃地主開始是打算叫護院亂棍打了出去,不過被小舅子扯住對他說道:“怕不好打,四海大都督府的老大是丁容城,丁容城啊,姐夫你前年去帶著我上府城里,聽說書,不是還聽著,那丁容城,就是百萬韃虜之中,把太上救了出來那位么?”這時節通信不發達,鄉村里還不知道英宗復辟的事,其實就算知道,對他們來說,也不是太過關心的事情,太遙遠了,換個皇帝跟底下百姓關系真的不是很大,除非又要加稅那就另說。

  聽著小舅子的提醒,這黃姓地主也想了起來,一拍大腿道:“對、對!說是比趙子龍還犀利的架海金梁、擎天玉柱,記得也是使銀槍的吧?那一桿槍,當真是厲害…說是岳爺爺傳下來的瀝泉槍是吧?”

  小舅子笑道:“姐夫你這是老黃歷了,年前你叫我去府城買布,我又聽得一回,丁容城還有一把畫戟,你知道么?韃子的皇帝也先都被丁容城拿了!真的!我問了府城的張捕頭,這不是說書先生說的,是公文下來,說是年后就要升堂來審那韃子的皇帝也先!聽說韃子犯邊,丁容城單騎出了關,舉著瀝泉槍一個個的殺,不濟事,于是擎出天龍破城戟!這個不得了,這是西楚霸王項羽的兵器,只一戟下去,就殺了上萬韃子鐵騎,那是不得了啊!”

  “好了、好了!你要去當說書先生么?”黃姓地主倒還清醒,連忙止住小舅子的話頭,卻是皺眉道,“要是他頂爺是丁容城,那還真不能碰…不過,你看會不會,是假的?這年頭冒充官差下鄉騙人的早死仔又不是沒有!”

  那小舅子說得興頭起,被他姐夫生生掐住,極為不爽,聽著卻就癟著嘴道:“伊都說叫鄉里秀才、舉人老爺來看了,咱們族里又不是沒有人考了秀才中過舉,三房的老祖叔,還放過幾任典吏,都一并請了來就是…”

  請了舉人和做過官的人過來,那就真的是愈更不敢動手了,因為那腰牌正面寫著“四海大都督府參謀處軍情科執事”后面寫著,“兩廣及海外七品以下問而不答皆可執”。那做過幾任典吏的老祖叔沉吟了片刻,把腰牌交給邊上的老舉人、幾名秀才看了,卻開口向那工宣隊的隊長問道,“老夫記得,安全局衙門的腰牌不是這記認。”

  做過官和沒做過官,還是有所不同的。這老縣丞不會看著腰牌就認為是官家人,也不會以為是錦衣衛,很直接的就提到安全局衙門。那工宣隊長笑道:“老人家好見識。”卻又取下一枚小印遞了過去,“無妨的,我等本就是衛所那邊派人護送來,現就住在村間,老人家可派人到廣州府、潮州府處查證。”

  不過縣丞看了那枚小印,卻就連稱不敢,把那小印交與舉人、幾名秀才傳看了一圈,恭恭敬敬遞回到工宣隊長的手里,老人和舉人、幾個秀才都親切了起來,紛紛報了自己得中功名的年份,那工宣隊長收起那小印,卻也笑著見禮道:“學生隨先生奔波,從雷霆書院修業三年,去年方才僥幸畢業,得了個中等的評價。”

  因為他那小印的文散官的迪功郎,不是武職,這年頭要是武職,這些讀書人卻不見會賣帳,文官卻就不同了。那舉人和老典吏倒也罷了,只是說了句:“卻是新學翹楚,失敬,問容城先生安好。”

  他們是中過舉的人,還是有心理優勢的;但幾名秀才就連稱這工宣隊長年少有為了,由著丁一的勢大,雷霆書院也是水漲船高,而數千人三處書院,每年分放肆業、結業、畢業的三類,一般畢業的都不超過三十人,雷霆書院的學生畢業的,士林默認都是和舉人差不多的水準,事實上能畢業的學生,考秀才也是無不中的。

  “還是教人去查證為好的。”工宣隊長卻是這般說道,然后指著黃姓地主說,“學生要問他的事,頗為重大,涉及邊患軍事,一旦坐實,抄家殺頭不是說笑,所以諸位還是派人去查證,只是從今日始,黃家所有人等,不得出,不得入,若有走漏一人,到時諸位也與學生一般,是脫不得干系。”

  那黃姓地主聽著不禁退了一步,滿帶驚嚇地道:“這、這從何說起?小人遵紀守法…”

  “國朝自縣以下,由鄉紳三老共治已是慣例,今日正好諸位長者在此,學生便于此問話,也免得說構陷于汝。”那工宣隊長是一直在等著這機會發難的,哪里會慌?對那老典吏說道,“老人家,還請您做個筆錄,日后你我皆有個交代,以免被這廝連累。”

  連累,這世上的人,誰不忌這兩個字?特別是有功名,有官身的人,別管典吏是不入流,也是官啊,那是知道輕重的人,聽著也連忙叫人準備紙筆,工宣隊長就沖著黃姓地主問道:“你可知九邊有患?你可知廣東沿海有倭賊橫行?你可知道侯大茍在廣西作亂?你可知黃蕭養有余黨潛伏民間?”

  那黃姓地主不知道怎么答,工宣隊長卻就接著問道:“四海大都督府欲于民眾中剔出匪輩,你卻鼓動佃農,教他們不要與工宣隊接觸,是為包藏匪類么?工宣隊下鄉來,可有食你一杯酒?一粒米?一塊肉?你何以阻我辦差?難道你是黃逆、侯逆內應?還是倭人岸上同黨?”黃姓地主哪里敢答?卻沖那做過典吏的老人就要開口,但卻看著那老人沖他微微搖了搖頭,他是知機的,便沒有叫喚,只是老實認了錯,說以后絕不敢干這等事。

  但工宣隊一離去,黃姓地主和那做過典吏的老人說了幾句,卻就招手讓小舅子過來:“看來官面上是擺不平的了。”黃姓地主對他小舅子說道,“帶一百兩銀子,去尋大頭鱗、鐵猴子那伙人,這工宣隊也就七八人吧,大頭鱗那伙亡命徒足有百來人,教他們把事做干凈了,這邊再出二百兩!”小舅子嚇了一跳,至于這樣么?一句話的事,搞到要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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