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天氣對于壯碩的石彪來說,似乎并沒有太大的影響,連帶他貼身護衛的那十數個軍兵,聚在火爐邊喝著烈酒,至少有七八人都把衣襟扯開來,似乎冰涼的北風能帶來格外的快意。石亨坐在營房里的馬扎,喝了一口酒,欣慰地望著自己的侄兒道:“你總算趕了回來。”
“叔父,要不,就動手!”石彪眼里有著如刀的鋒芒,他壓低了聲音對石亨說道,“雖說侄兒那百來個親衛被安置在外面,但這邊有十來人,叔父你身邊還有數十親衛,五軍都督府那些軍頭,也都手下有著護衛…”
石亨抬手止住了石彪的話:“為叔身邊數十親衛,早在入宮之際,就有二十余人被丁容城抽調出去,加強宮禁了,那些五軍都督府的軍頭,也是一樣的,此時每人身邊,橫豎不過七八個親隨,湊在一起,也就百來人,加上你帶來的百來人,就算合于一處,也不過兩百人上下,能濟得了什么事?”
“這兩百人都是精銳,便是上萬的軍陣,也沖得過去的啊!”石彪一點也沒有因著人數的問題而泄氣,他這話絕對不是瞎說,這年頭打仗,一旦陷入膠著,就是靠著軍將帶領家丁親衛去廝殺,軍將的家丁隊,往往也就是類似于現代的火力支援或是特種部隊的概念。后來著名的吳三桂救父,也就是吳三桂領著四五十個家丁。沖入四萬建虜韃子陣中,將其父救了出來;明末號稱善治軍的盧象升,“身自督戰。斬賊首十四級”,也是很大程度依靠個人的武勇。
所以石彪說糾集了這兩百人,上萬軍陣沖得過,不是吹牛,而且他還說:“只教殺出這營盤,入了團營,叔父令出。何愁無依附之人?侄兒方才過來看,雖是團營幾個營盤出入。都由大明第二師的兵馬把著,但每處也只是幾百人…”
石亨聽著大笑起來,把須道:“哈哈,彪兒啊!若是如此。不如候著容城過來觀看兵演之際,到時集齊了五百精兵,摔杯為號,五百精兵炮矢齊發,一舉把丁容城也拿下好了?丁容城一在手中,何愁周遭軍馬?試問天下誰他娘的是敵手?于、丁、沐!就這三人,要能把丁容城拿下,兵發京師再斬了于節庵,待得沐家在云南等知消息。我等已扶了景泰帝復位,挾天子,以令諸侯。如何?”
聽著石亨的話,石彪就眼神就愈加的熾熱起來,但沒等他開口,就被石亨起身一腳踹了過來,連捧在懷中的鐵盔也踹得飛跌出來,只聽石亨冷聲道:“蠢才!若是事可如此。何必去召你回京?這京師之中,為叔糾集不出五百精銳?盧旺、彥敬皆百人敵。缺了汝便行不得事?”
石彪倒是被他叔父教訓習慣了,撿起頭盔依舊抱在懷里,不以為然地道:“以叔父方才所言的章程,侄兒以為做得過去!他丁容城能扶皇帝上龍椅,某等就不能也扶一個么?”
“東安門處,丁容城三五句話,就把門叫開了。”石亨無奈,只好詳細向自己的侄子細說,“那都督,是為叔舊部,但若為叔去叫,也必定要許以官爵金銀等等,方才有得商量的,丁容城卻只說了那幾句,半點好處也沒有,便把門叫開了,你信么?為叔親眼所睹的。”
看著自家侄子又要開口,石亨揮手示意他閉嘴,卻又說道:“東華門是皇帝叫開的,只一句,守軍皆跪下伏首行禮,文武舞蹈參拜。原先以為,皇帝是個耳根軟的人,現時看著,只怕是不然啊,身在局外,為叔才他娘的看清了,這皇帝,不是易與之輩,若無丁容城,或者今日你我叔侄盡得榮華,來年共赴黃泉也說不好…”或者如他所說,正是身在局外,所以才看得清,歷史上確就是奪門之后,石亨權傾天下,過了兩年,就真的和他這侄子,都被殺了頭。
石彪搔了搔胡子卻說道:“侄兒不太懂,這干人鳥事么?只管把丁容城殺了…”
“你殺不了他,十萬韃子鐵騎殺他一次不成,第二次又是十萬鐵騎,你我都在邊鎮駐過的人,韃子什么能耐,不消他人來說吧?這第二次丁容城帶了幾十騎,結果連韃子的大汗,太師也先,知院阿剌都教他拿了,現時就押在京師;云遠那邊,更不消提,數千兵就滅了數國…”石亨說著,臉色中透著幾分無奈,卻是對石彪道,“殺丁容城之事,萬萬不可再提,連想也不要去想,這等人物,你我是殺不了的!”
“那將如何?”石彪悶聲悶氣地說道,“難不成,教某等兒郎,為討那丁容城開心,五百人陪那六十人做一出戲,來討好于他么?”他是傲跋不群之輩,自己英勇善戰不說,叔父又是高官,這是官二代加上軍二代,還是能打能殺的本領,生平除了叔父還服過誰?要他委屈著奉迎上官,把兵演弄成演戲,他卻是不甘心的,“早知如此,侄兒就不回京了!反正丁容城明日也就走了,省得和他碰面!”
石彪又把起壺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卻是對石彪說道:“你錯了。皇帝不是漢獻之流,丁容城有曹操之雄材,奈何于節庵不死,這天下不成亂世,于是丁容城自甘為治世之能吏…某等想要火中取栗,著實時也、勢也,有所不能!但你別忘記,丁容城向來自謂無一虛言,他昨夜是許了,隨他行事,便想要當藩鎮,也是能成的!”
“怎么可能!”石彪不敢置信地叫了起來,自唐以后,哪個朝代不在防藩鎮?何況明成祖朱棣,就是從藩鎮起兵奪了大寶的,自此之后,連各地藩王都是當豬養,宗室都成不了藩鎮,更別提軍將了。
石亨搖了搖頭道:“為叔也不知道,只是他許下的諾言,若是不能兌現,那么于軍中士卒、將領,必定以后對丁某人的話,是不以為然的,加之他遠離中樞,只要余威漸消,某等三五年后,未必事不可為!”
“叔父的意思,是當如何?”石彪急急地問道。
“五百精銳,一定要挑最好的兵!”石亨獰笑著,向自家的侄子說道,“對著丁容城那六十軍馬,用盡本事去打,最好把那六十人,一個不存都殺絕了!一是只要此兵演贏了,便是滅了丁某人的威風;二是此兵演贏了,為叔自然就要問他藩鎮之言猶是在耳,如何兌現?他答不出來,軍中還有什么威信?灰溜溜地南下去,北直隸兵事,還有他丁容城說話的余地?便是他開口,行伍軍將誰會信這空口大言之輩?朝廷到時兵事能依靠誰人?不外乎你我叔侄、孫某人、劉某人罷了,三五年后,長漢以北都司衛所,換盡你我叔侄心腹,未必事不可為!”
“若丁容城真有辦法教我等如了藩鎮之愿,那便如何?”
石亨笑道:“兵演若是他贏了,就算你我提出藩鎮之諾,他自然也可以我等戰力低下,不足鎮守一方而拒之,倒也堂皇至極的;若你能將他那六十軍馬殺盡,他便退無可退,若真教我等如愿,藩鎮已就,便如一國,蓄足了兵馬,天下何處去不得!”
“侄兒明白,必教麾下兒郎,將那六十人,盡數殺絕了!”石彪聽明白了,立時起身與叔父石亨行了禮,帶著自己的親隨,快步而出,自去安排不提。
兵部的公事房,這當口楊善正坐在于謙的邊上,對著奉茶上來的勤雜人等笑道:“大司馬的茶葉,下官還是敬謝不敏了,著實無福消受…”說著從袖袋里取出一包茶葉來,交與那吏員,“請用此茶葉沖泡…”那吏員應了,楊善卻又道,“余下的,煩請存起記檔,下回老夫來了,便取出飲用,他人概不招呼共用,汝等偷嘗亦無不可,只是莫要太過分…”
他向來是極詼諧的人,幾句話說出來,別說那吏員,就是于謙聽著也是哭笑不得,對他道:“思公,何至于斯?”論起科班出身,正途進士出身的于謙,當然可以看不起楊善;但論起資格,于謙是永樂十九年進士。而楊善呢?成祖起兵,他就因為守城有功,授典儀所引禮舍人。永樂元年,改鴻臚寺序班。所以論起年資,于謙還是要給他一點尊重的。
楊善笑道:“大司馬,不是人人如公一般的!”說著又沖那吏目說道,“是么?為官千里只為財嘛!和你家大司馬一樣,做到尚書,還喝著這拜完神之后道士都不喝的爛茶葉,這官當得也著實沒意思…快下去把茶奉上來吧,不然于此聽得多,卻是為難你。”那吏員忍著笑,行了禮匆匆下去,著實楊善在這里陰陽怪氣,他居于此,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節庵不必客套了。”楊善看了于謙一眼,卻是道,“如晉好弄險,六十對五百,老夫這閑人都聽聞了,別說節庵這大司馬,安能不知?留老夫在此,不外就是教老夫莫去軍將之中摻和么?大司馬,這等事老夫何必去摻和?”說著楊善苦笑起來,“難不成,大司馬以為,六十對五百,如晉還能施展出什么神通,把那些軍頭鎮住么?這次,他行險太過了!”
于謙聽著,也無言點了點頭,下意識地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