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陷入了狂熱之中,從來沒有哪位勛貴或是大臣,哪怕向來被公認是清官的于謙,也不曾帶動這樣的熱潮——追星,瘋狂的追星。用茶館里那些看上去有些身份的客人的話來說:“便是身段、臉蛋再好的角兒,唱念作打樣樣頂尖的梨園紅角,也不曾有這等光景。”
唱念作打,弋陽、昆山諸腔勃興以后,在聲樂和舞蹈技藝的結合方面漸趨完善,所以便有這樣的說法來區分舞臺上表演的方式,通常也作一個泛指,意思便是戲行里頂尖的明星。不過他這話方一出口,邊上就有人拍案而起,還不是一個人,好些人拍案而起,而且這些人里,有著儒衫的文人;有敞開胸懷里刺著紋身的江湖人;有不當值出來偷個閑的小吏;也有腳邊還放著扁擔,擔菜入城來賣農人。可謂真的是同仇敵愾:“安敢將先生與戲子并提!”
責難的內容,有粗俗,有引經據典,有直接破口大罵,有罵娘…但大約也就是這意思,這年月,演員不算是一個尊貴的行當,倒是讀書人是排在前頭的,普通百姓若能提一句:耕讀傳家。那是能博來許多贊許的,本份種田,本份讀書。
所以當這茶客把丁一跟梨園的演員放在一起說,大家就憤怒,覺得是一種極大的污辱,若不是此人見機得快,連忙道歉又把丁一歌功頌德了一番,只怕等下就得橫著抬出去了。
“海內人望,安有出先生之右者!”那些儒生坐下來。傲然說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唯先生做到了,這也是名至實歸,有什么希罕的?”邊上同伴也點頭稱是,“以秀才之身,舌戰一眾舉監生,是才氣縱橫;以秀才之身。貢院教徒,而英國公不是逆,夫祖武其繩…而至輕取探花。想來先生是不想全力以赴,否則以先生之大能,狀元安落他人之手?”這都是接近瘋顛腦殘的節奏了,但座間許多人都覺得有道理。找著理由給丁一開脫。“國有事而問容城!先生先震韃靼,后按南京,再平廣西,破白蓮…哪有許多的精力去爭這狀元?狀元自然于我等來說,天一般的距離,然后得中狀元也不過七品翰林修編,先生辭官已是五品,區區狀元。安在眼中?”
連茶館里的江湖漢子,也嗡聲嗡氣地說道:“你們這些窮酸。說的啥玩意,老子一句沒聽懂!老子們只曉得丁大俠便是大明江湖第一條好漢!而對數萬白蓮教高手,丁大俠怕傷同道,竟教其他人先走,連刀圣要留下助拳都被勸走了,師徒兩人,生生就把白蓮教的分舵殺平了!”一百多二百人的白蓮教高手,從香山縣傳到京師來就成了數萬,這高手大約便如韭菜,割了一茬還能再長一茬?不過這當口,誰去理會這些?那些江湖人說得興起,拍枱拍凳的,誰又敢走過去質問他們這傳聞到底從何而來?
連那賣完了菜進來憩個腳的農民,也跟同伴低聲說道:“要不,把娃兒送去雷霆書院?咬咬牙,不是說要讀三年書么?跟著丁容城這樣的大人物,三年出來就是,指不準就能出息啊!”他身邊一同來賣菜的同伴卻搖了搖頭,“俺家就一條獨苗,跟著丁容城雖好,可俺去年問過了,那些學生,會跟著丁容城去平亂打仗,刀槍無眼…”剛說到這里,便有人打斷他,“你不是生了七八個閨女么?記得年紀能合適的,就有三四個,雷霆書院也收女學生,送過去,三年回來,能出息就出息,不能出息,到時十五六歲,也正好找婆家,吃住讀書不要錢噢!”這末必便不是一個主意,聽著這話,那只有一個獨苗的農人便點起頭來。
這一切,若說是自發的,那絕對是不可能。為何能掀起這樣的熱潮?因為丁一早就在入京之前,就安排了推手在其中運作了。這年頭的宣傳理念,如何跟見識過現代推廣炒作手法的丁一相比?從師徒兩人四騎入城開始,京城的這股狂潮,便開始被點燃了。
這讓景帝很頭痛,丁一進京僅僅三天,他本來想晾一下丁某人的。死掉的丁一,景帝不介意給他身后哀榮,連“文正”這樣,幾乎就是臣子最高的謚號都一樣能給,直接封公,再過繼小孩來繼承香火,景帝都全心全意地在推動這一切;但活著的丁一就不同了,不在于丁一是否忠心,而在于丁一擁有什么樣的力量;不在于丁一是否會做出什么景帝不愿看到的事,而是丁一有沒有本事,真的割據廣西!很悲劇的是,就算以為丁一只是收復三府之地的景帝,也覺得這么下去,丁一光復全廣西的時候,便是他有足夠實力割據廣西的時候。他不得不防。
按著正常的思路的,被召進京,又被晾著,要求面圣又被拒,說是丁一舟車勞頓,先休息幾天再說,那么作為臣子就該自省,去揣摩皇帝的心思,想想自己到底哪里做差,讓皇帝不爽了之類,然后想法子去彌補,讓皇帝原諒自己,或是乞骸骨要求退休以避罪。
但丁一壓根就沒有按常理來辦。這三天,除了第一天休息了一下之外,他一直忙,先是去雷霆書院京師分院講課,把千余名學生弄到書院的田徑場上,整了個鐵皮喇叭,就在那里講數千年來的土地兼并,引發出來的階級矛盾。分析各朝各代造反的根本原因,然后再結合他在廣西這一年里實際看到的情況,提到如何緩和階級矛盾和沖突的問題。
丁一講得很討巧,忠君愛國是掛在嘴上不離的,也沒有說要殺地主,分田地,而是提出工業革命來讓沒有土地的窮人得到一個謀生去處,再提工業革命對于國家的好處。不論是刺探消息的廠衛,還是只管噴人的都察院,丁一都主動去邀了他們過來旁聽,并且說完一節,就問御史們有沒有什么問題?講完了,就要求廠衛的人在講稿畫押按上指紋,以保證這些朝廷探子,不敢曲解或是通過斷章取義或替換某些字句,來達到誣陷的效果——這玩意,說白了就是仗勢欺人吧,要是廠衛真敢對丁某人下手,畫一百次押也沒用!廠衛還講理么?終明一代廠衛的底線就是捉人去刑部開駕帖,其他的,指望廠衛講道理那完全是扯蛋。
接著丁一又去國子監再講演了一次,又連接兩晚辦了文會,與士林中人做了講演——如何在不損害士林代表的廣大地主階層利益的前提下,來化解和平息民亂。大家都愿意聽啊,誰也不想碰到百姓造反,百姓造反就算鎮壓下去了,于這些地主階層來說,也是有所損害的。
把窮人都弄成反賊,然后來鎮壓,攤派的各種錢財,總也是要他們出的。而就算鎮壓下去了,又如何?把窮人殺光,然后地主帶著家人,去耕種那幾百上千畝地么?
這三天,丁一忙得連軸轉,這就讓景帝很頭痛。若只是民望所歸,那就晾一下好了,等這熱潮涼下來再說,問題是丁一這么不斷折騰,于是不論是士大夫階層或是民間都會有一個疑問:丁容城這樣的國士,皇帝召他上京來,到底要委以何等重任?
景帝還不能說沒有,沒有難道是要把丁一叫過來殺頭還是賦閑?憑什么?丁一在講演里,幾乎恨不得把他在廣西的每一天都拿出來跟大伙說,他有多苦,他有多忙,多少事等著他辦,他以兩府之地,給邊鎮送了多少盔甲、多少火繩槍,經歷了多少戰事等等,都是有數據的。
“下旨訓斥吧。”于謙坐在御書房里,微笑撫須對景帝這么說道,“不訓斥是必定不行了。”
景帝就要哭起來了,怎么訓斥啊?訓斥丁一什么啊?人家講演主題都是忠君愛國,說的也是如何為國分憂,訓斥他啥?這時卻就聽于大司馬不慌不忙地說道:“皇帝教他帶二千護衛,如晉不就是沒聽嗎?此風不可長,朝廷重臣,安能對自身安危如此輕慢?”
這話聽著,景帝倒就明白了,這不是訓斥,而是妥協,就是向丁一妥協:您別鬧了行不?
于是第二日丁一就接到景帝嚴厲訓斥他的旨意,大意就是丁一胡鬧,沒按旨意上帶著親衛上京,用詞是很嚴厲的,不過抵不住一句“卿陷已于險地,國是問誰?”就足夠讓丁一明白景帝的意思了。倒是太皇太后方自聽著景帝的稟報,很是生氣,把丁一宣入宮中,整整罵了一個下午,據說是因為丁一不愛自身,讓太皇太后動了真怒,還讓丁一跪了一盞茶左右的功夫。直到丁一再三保證,以后絕對不干這種事,才放他出宮的。在這景泰三年的二月里,丁某人一時圣眷無二,只不過,景帝仍然沒有宣丁一面圣奏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