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俠?今日至此,愿與諸君論俠。”丁一在進來之后,除了那句“多謝”之外,第一次開口,出乎于唐賽兒的意料之外,他并沒有提起鄧伯孫的事,也沒提起廖氏夫人手下那幾百義軍要脫離白蓮教——盡管鄧小閑已做得隱秘,但事實縣城就這么點大,而白蓮教在這里經營了這么多年,不論是鄧小閑頭上磕出來的瘀青還是那連升客棧里的掌柜、伙計,又能瞞得過誰?為此唐賽兒已經打好了腹稿,一旦丁一提出這兩件事,如何應對,都是有章程的。
但沒有想到丁一偏偏不提,突然來問什么是俠。一樓二樓的江湖豪客,也不是沒有破落的書生,或是認些字的,聽著丁一的話,很快便有人高聲應道:“俠,以武犯禁!”這是韓非子給出的定義;又有人說道,“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這是史記中太史公下的結論;自然有人答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丁一聽著,伸手一拍案桌,高聲喝道:“好!”卻把座間那些江湖群豪帶得也紛紛喝彩,丁容城說好,那必然是好的了。這時又聽丁一開口,“看見鄰里打架,一方仗著力大,毆打另一方,這時見著了,身為江湖中人,該不該管?看見父親打小孩,那小孩不過幾歲,也不可能做出什么天大的禍事了,他父親是往死里打的,這時該管不該管?”
這下回答的人就更多了,別看丁一瞧上象個大官,那些傳聞十有是他門下高手做出來,但人家江湖上的聲望在那里,能被丁容城贊上一句,日后那也是吹噓的本錢不是?有人說該管,有人說不管,各有各道理,一時間如菜市場一樣。好不喧囂。
丁一站了起來,沖著座間群豪略一致意,端著那空杯,便走到二樓的欄桿處。把那杯子投了下去,瓷杯落在地上,立刻跌得粉碎,眾人不覺便望了過來,卻聽丁一沉聲道:“諸位且聽丁某一言:世間事,總須有理有據,那打人的鄰里,說不準與被打者,有奪妻殺父之仇,諸位。若是抱不平去勸開,被那作惡者逃跑了,我等心中可安?那小孩,說不準忤逆祖父,或是失手溺死弟妹。小時不教,長大了如何得了?此時勸他父親別打,豈不是害了這小孩一世?”眾人聽著紛紛點頭,說道確實是這樣的道理。
“其中是非曲直,便應交給衙門去斷,官吏拿的俸祿,便是你我交的稅賦。他們拿了錢,不干活,卻把這些事推到我等身上來,可憐江湖人,拿過俸祿么?諸位,卻不可如此慣著那些官吏。”左右許多江湖人。無不點頭稱是,這基本已是處于一種集體催眠的場景了,只聽丁一又說道,“若是衙門斷得不公,還可以到上一級衙門去申訴。總歸不是無處申冤,若是官官相護,還能到國土安全局衙門去,學生門下弟子,就是在管這等事的,還是能給一個交代。”
唐賽兒聽著俏臉微微變色,她感覺到場面失控了,照著丁一這么整下去,感覺跟先生開講一樣,別說這些江湖豪雄,就是她自己,聽著似乎也是極有道理的。這時又聽丁一說道:“只是天下之間,有些百姓,卻是無處申冤的;有些事,卻是一看就知道不對的,一眼就看見不平的,為何大伙不去管上一管?我等不是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么?明知不平,偏生就是不路過,如此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管了么?”
丁一說到此處,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你們知道我說的是哪里!邊關!那些被韃虜每年打草谷的百姓,他們去何處申冤?不是被殺死了,就是被俘去為奴,屈辱的死在關外,以一個奴隸的身份!誰去管過?這不平,你們不知道么?回答我!你們有誰不知道,每年韃虜都來打草谷,都有邊關的百姓家破人亡!說話啊!他娘的,好漢?你們就是這樣的好漢?這不平,是我華夏最大的不平,最無處申冤的不平,誰去理會?你叫八臂哪吒,他叫千手觀音,都威風得不行,平日里,去到何處,報出名號,好不威武,一言不合,拔刀殺人鬧市中,這他娘的就是俠?就是好漢子?我呸!”
唐賽兒那臉上白得嚇人,失控了,果然如她所料,而且在她壓根沒有反應過來的時間,就整個場面失控了。丁一高亢激昂的聲音仍然地響起,在拷問著這些江湖豪俠的良知和人性:“不是縱橫江湖二十年,從無三合之敵嗎?為何不出關去,跟草原人試試?不是一刀在手,行軍易辟么?為何不在韃子犯邊時,提刀而去,用異族的血,譜一曲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傳奇?不,你們不敢,你們全他娘的是孬種!因為你們知道,出了關會死!會死人的!韃子絕對不會理你江湖上多大的名頭,也不會跟你講什么江湖一脈,別把事情做得太過,你們心里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縮在關內的江湖上,繼續當你們的大俠!”
“先生、容城先生…”唐賽兒只好起身,開口來勸丁一,要不被他這么訓下去,那酒樓里近二百江湖好手,都垂著頭,不敢去面對丁一的詰責,她所有的計劃,就全部都付之東流了。
但她沒有想到,她不開口便罷了,她方一開口,就被丁一喝止:“閉嘴!丁某人最看不起的,就是你們這些白蓮教的懦夫!本朝太祖再怎么樣,人家也是領著熱血兒郎,把韃虜驅趕出了中原,皇帝再操蛋,也是天子守國門。你們呢?”
丁一向唐賽兒走了過去,手指幾乎要捅到她臉上了:“別人驅逐了韃子,你們就一天到晚的造反,別和我提什么大明立國之前,你們白蓮教跟朱元璋的瓜葛!碎葉也是漢盛舊土,安西都護府也一樣是,都還沒光復嘛!你們可以帶著教眾,去關外也打出一片天地,也立個漢人的國啊!朝廷在和關外韃子打仗,你們到處煽風點火,不論是黃蕭養、侯大茍、鄧茂七,我丁某人雖不認同,還是能理解,那叫官逼民反,活不下去了!你們呢?當年反抗元朝,韓山童、劉福通、徐壽輝這些白蓮教的好漢,如何英雄!到了你們這里,成了什么?欺詐鄉里愚夫愚婦,不時煽動造反,拿捏江湖朋友的把柄,用一樣小把戲、小戲法,來宣揚子虛烏有的法術!你還自己稱什么佛母?你不覺得很可悲嗎?”
唐賽兒覺得完全亂套了,先前她計劃的一切,都被丁一打亂,本來想表演一些法術,來威懾丁一,然后再用美人計來 ,再慢慢跟丁一磋商,如何在廣西容許白蓮教發展,再許一個教中的高位給丁一,然后若是丁一不肯,便叫出高手,把丁某人當場就砍死…
而現在,她竟發現,她連丁一的問題,也不知道從何答起!因為她若說丁一說得不對,那必然是不行的——韓山童、劉福通、徐壽輝這些人,都是抗元時期的白蓮教首領人物,丁一說他們是英雄,是好漢,難道唐賽兒敢開口說不是么?可是她又不能承認丁一對白蓮教的指責,要是認了,以后白蓮教還怎么招攬教眾?去關外?她腦子進水也不能干出這樣的事吧?
萬幸這時二樓有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開口:“丁容城,你說我等是孬種,是懦夫,不去關外鏟盡不平,你敢去么?對,若你和傳聞之中一樣,萬軍之中一人一刀來去自如;十萬鐵騎里,單騎救得太上殺回關內等等,你今日,的確是有資格站在這里,說這一番話。”
丁一回頭望去,便見陰暗的角落里,一個懷抱長刀的男子站了出來,他向丁一行了過來,一直到離丁一三步開外的地方才停下來:“某,不信傳言。丁容城,拔出你的刀,讓江湖中的好朋友看看,你憑何來詰問、指責吾輩!若你就沒去過關外,若你就憑門下高手來盜名欺世,任你舌燦蓮花,也休想活著走出這里。”他說著拇指一頂,崩簧聲響,手腕一轉握著刀柄,將長刀緩緩抽出,垂于身側,不屑地對丁一說道,“跪下,磕頭,然后滾出去,可得活。”
譚風看著立刻伸手拔出戰術直刀,就要搶上前去,誰知一道雪亮刀光橫在前方,他不得不硬生生地拗腰止住前沖之勢,向側前方躥去,但那刀光如同預知他的前行路線一般,再一次橫在前路,譚風不得不退,不退的話,那就開膛破肚了。他站定之后,卻見面前一個圓滾滾的胖子,笑瞇瞇地籠著手站在那里,看不見剛才的刀在何處,也看不見一點殺氣,便如一個酒樓掌柜一般,只聽他說道:“小友,那是你先生的事,你不如先坐坐?”譚風死死瞪著他,卻看不出這人方才憑什么斬出那兩刀,他不是文胖子那種腰圓肩寬、極為壯實的胖,而是肥得松松塌塌,象一堵肉墻一樣,和和氣氣,“你的身手很好,我跟你這般大時,不如你。不過我大你十來歲,現在你不如我;若你能再活上五六年,我便又不如你。”
“在下譚風,不知前輩如何稱呼?”譚風看著丁一沖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妄動,便也定下心,跟面前這圓滾滾的胖子打起招呼,就憑方才兩刀,這個胖子當得起譚風這一禮。
那胖子看著是極好的脾性很容易說話,他笑著搖了搖手道:“客氣,我姓海,海茄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