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洋洋灑灑地飄下,洗去了風中的硝煙,沖淡去地上的血污,但它洗不去的卻是,那深重的死色。肥球跪在地上,抱著莊飛絲毫沒有身為戰勝者的喜悅,時不時發瘋亂來的肥球,此時卻難禁熱淚滿腮,他喃喃地低語:“挺住啊兄弟!你他娘的不該死在這里啊!你是先生的學生,日后就算混不上指揮使,怎么也得當個千戶的人物,你傻啊!我都叫了朱永帶你們快跑了…”
他不懂什么叫軍官團,但他知道丁一教出這批學生,不是用來這么當敢死先鋒之士,用血肉之軀,用自己的生命來攔住鐵蹄的。可是無論他如何愧疚和后悔,不停嘔著血塊的莊飛,生命的氣息已漸來漸淡了。
“兄弟!醒醒啊!你這么去了,我怎么跟先生交代啊!”肥球撕心裂腑地痛叫起來,似乎他發自于內的聲音,點著了莊飛最后的一點生命力,在肥球懷里的莊飛,睜開了眼睛,他舉起了手中的嗩吶,那先前一直不曾停歇的沖鋒號。
“華夏…”莊飛又嘔出一塊淤血。
肥球點了點頭,含淚接著道:“華夏不朽,兄弟,我知道,華夏不朽…”
莊飛滿是血污的臉上,迸現出笑意來,他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將把嗩吶塞到了肥球手里,“厲、厲兄…保…保…先生…”肥球捏著那嗩吶,拼命地點頭,“保護好先生,肥球知道,肥球知道…兄弟你撐住啊!”
但不論肥球再怎么叫喊,莊飛終于去了,無論他怎么帶著笑,無論他給肥球什么,也無論他如何改變了這戰局,他終于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永遠的十五歲的少年。但他卻又不曾離去。至少握著那把嗩吶的肥球眼里,于他的瘋魔,他的痞氣,他的散漫之中。便多了一縷莊飛的剛毅。
相比之于肥球,朱永要振奮激昂得多。他領著那些新軍還有民壯,正漫山遍野地追擊著對方潰散的騎兵。他父親就是邊鎮大帥,他如今就有著撫寧伯的爵位,他早就看習慣了生死,打仗,死人是很正常的,邊鎮上,每戰皆是如此。
重要的是,自己活著。自己戰勝。
將種,始終比之于普通人,還是有著許多不同的,不是一同成為了丁一的弟子,便無區別。朱永對著身邊的新軍吼叫著:“快點!保持隊形!要不要把那些教官喊上來押陣啊?他們還有百來人能站著。要不要啊?”
那些比起新軍們還至少小了三歲左右的教官,他們剛才抵擋于前的身影,是這些新軍之中,血性漢子抹不去的恥辱——自己,被一群十四五歲的教官保護著,真真實實的,那些先前自己不以為然的少年。用他們的死,來讓自己活著。
聽著朱永的話,他們咬著牙加快了步伐,摔倒了,便籍著同伴拉扯,爬將起繼續前進。
朱永看著很滿意這樣的效果。他又拖后了幾步,對著那些懷集的民壯吼叫著:“真他娘的爽,就有那么些外地佬,來替懷集人拋頭顱、灑熱血地去死,用他們的命。來換懷集人的平安,很爽吧?懷集的男人,就他娘的扛個槍湊個熱鬧好了!你們他媽的臉紅不?這些甘愿為了懷集去戰死的傻子,就他媽的死余前頭那幾百人了!你們接著縮!他們要死光了,你們就當狗,給侯大茍的手下舔腳,把自家的女人送給他們玩弄,孬種!”
“俺們不是孬種!”那些民壯里許多人不甘心受污辱,大聲地吼叫了起來。
朱永冷笑著抽刀指向前方:“那跑起來啊!他娘的,嘴上的大俠誰不會做?現在還不是要你們陣列于前,追擊潰兵啊!二傻子都會的事,這要是在邊鎮,正是撈戰功搶人頭好時機,哪個當兵吃糧的,不一窩蜂往前涌?你們象個娘們一樣,稀稀拉拉拖著幾里路長,不是孬種是什么?”
那些民壯扛著長槍,拼命向前,至少有七成人終于也跟上了前頭那些新軍的步子。
事實上,這真是二傻子也能做的事?扯吧,兩條腿的步卒追六條腿的騎軍,對方又是一心逃命,哪里是什么易事?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憑仗著人的意志,生生把馬拖垮,畢竟侯大茍手下,還沒奢侈得和韃子一樣,一人數馬。
朱永沒有騎馬,他也在咬牙趕路,他的腳上也是一樣火辣辣地痛,他也心痛那些倒下的學生。但將種出身的他卻知道,如果放棄追擊,那才是對那些倒下的兄弟最大的不敬——不單將教那些敵軍逃出生天,而且對方如果訓練有素的話,還可以在撤出沙場脫離接觸之后,整隊重來。
這個時候,他無法跟肥球一樣撫尸痛哭,他不想讓那些倒下的學生,白白地死去。
朱永用他的方式,悼念著那些英魂。
不是眼淚,是敵人的血。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杜子騰的戰局上,卻就沒有肥球這么多起伏曲折,可以說,是極為無趣和平淡。他率軍追上了侯五領著準備去奇襲縣城的五千步卒,然后杜子騰用二千人,以連為單位展開齊射,基本形成三秒一百多發子彈的不間斷射擊。
這種射擊只持續了三分鐘,也就是每人平均發射了三次,在戰場區域投放了六千發鉛彈之后,侯五的五千步卒就達到了五百人左右的傷亡,并且杜子騰這邊,似乎永不間斷的射擊——每枝步槍每分鐘一發的射擊頻率,連槍管過熱的問題都不會出現——這種無形的精神壓力,很快就讓義軍五千步卒崩潰了。
而那兩千輪射的部隊,就咬著三千多名往懷集方向逃竄的義軍小跑跟進,被杜子騰留為預備隊的千余新軍,殺豬屠狗一般,極為輕松地解決千余無頭蒼蠅一樣,盲目亂竄的義軍,到了后面幾乎沒有用子彈,在那些充任班排長的雷霆書院學生的帶領下,上了刺刀,五人一個戰斗小組沖上去,看著服飾不是新軍的紅色戰袍,五把刺刀就這么捅過去,除開見機快,馬上棄械跪地的,沒有不被捅得躺倒的敵人。
因為熟知地形而隨軍前來的原廣西總兵官陳涇的幕僚,騎在驢上幾乎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這可是侯五帶著的逆賊啊!不是新入伙的賊人,是早年就附逆,先跟藍受貳后跟侯大茍的老賊來著!”說著他還用拐棍拔著路邊的死尸,“這是劉黑狗啊,反賊里有名的兇人…這么好打?”
杜子騰聽著微微笑了起來,他當然不象這位幕僚一樣糊涂,也不認為侯大茍的軍兵不堪一擊。戰事,講究的無非就天時地利人和,以已之長,擊敵之短。古今中外,沒有不是這樣的。野戰本來就不是侯大茍手下軍兵的強項,這五千義軍步卒,敗得一點也不枉怨,他們擅長的是山地戰,正如侯大茍自己說的“官有萬兵,我有萬山!”
而在發現杜子騰他們之后,侯五并沒有選擇山地作戰,而是仗著已方人多勢眾,和帶著先前與明軍作戰,幾乎未嘗敗績的驕傲,在這片開闊地擺開陣勢來與杜子騰對決,他首先就拋開了義軍精于山地作戰的長處;
所謂臨兵斗者陣列于前,一旦陣列于前,那么紀律就顯得極為重要了,任是再好的身手,千百根槍捅來,千百條刀砍來,千百根箭射來,全是無幸免的,但在紀律這方面,哪怕是才訓練了個把月的新軍,有了雷霆書院的學生充任基層骨干,畢竟是接受著現代步兵操典訓練的軍隊,紀律性要遠遠強于這些義軍;
以其之短對我之長,又以驕兵對嚴陣以待的軍陣,又以冷兵器對熱兵器,絕對敗得不冤。
但杜子騰又不是腦袋進水,當然不會去給那幕僚講解這些東西,只是微笑對他說道:“家師,丁容城。”又高聲對著已打掃完戰場,正在整隊準備趕上前方隊伍的千余戰士喊問道,“吾等是誰?“
沒有時候,會比已方幾乎全無傷亡,而剛剛象殺狗砍豬一樣,清掃了戰場的士兵更自豪壯邁的了,他們高聲地、亢奮地回應著杜子騰的問題:“大明鏗鏘好兒郎!容城麾下第一師!萬勝!萬勝!“
千余人的聲音如此雄壯,并且他們極為興奮,喊叫了一遍又一遍,嚇得那幕僚差點從瘦驢上跌下來,不覺拗斷了幾條灰白胡須,搖頭晃腦感嘆道:“真虎賁哉!正得如此猛士,方能平得廣西亂局,解生民倒懸啊!圣上教容城先生總督廣西,真圣明天子!“說著還沖著京師方向,在驢上抬手長揖。
而潛伏在懷集城外的丁一,此時卻就得了哨騎的回報:“三、四千人,不知為何,一路鬼哭狼嚎,倒拖著旗幟,盔甲不齊,正沖著懷集縣城的方向狂奔而來!按那腳步,大約一刻鐘后到達縣城!”
丁一聽著,一躍而起,吐出嘴里咬著的草根,仰天長嘯:“事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