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曰的風有著濃濃的熱意,許多知了在枝頭喧囂,丁一便在書房門口,宿著這些蟬兒的樹下,張開了雙臂,微笑道:“癡兒。”萬貞兒便這么投入丁一懷里,全然不顧這世間的禮法,緊緊地擁抱著,在夢中許是緊擁了無數次的人兒。
盡管丁一只是當她是學生,她并不在意。
她現在還沒經歷那許多后宮險惡,她還有著一分純真,她的青春還沒有在朱見深這個小人兒身上耗去。她環擁著丁一,把頭埋在丁一的懷里,失聲痛哭起來,四歲入宮的萬貞兒,無論孫太后如何喜歡她,童年對她來說,都是缺失的。
她的淚水打濕了丁一的長衫,她極為享受丁一輕撫她頭背的溫馨,這讓她覺得有所依靠。這一刻,她在丁一身上,找到了許多空懸的寄托,有夢中郎君的身影,有兄長的關切,有父親的寬厚的懷抱——他不是為謀富貴把她狠心送入宮中的那個父親,他是無人能擋的大英雄,這方才能讓她安心的懷抱。
足足過了半炷香的時間,她才依依不舍地松開丁一。
隨著張懋而去,她不住地回頭,望著袖手微笑站于書房門口的丁一,直至長廊拐了好幾個彎,再也看不見丁一的身影,她仍行了幾步便回頭去望,張懋看不下去,對她說道:“老萬!看不見了!”
“那顆樹,我看得見那顆樹,先生便在樹下。”她幽幽地這么說道。
在她的心中,丁一便這樣占據了全部。
丁一此時卻搖了搖頭行入書房,腹肌,在這緊實的擁抱里,他能隔著衣衫,感覺到的,不是女姓胸懷特有的柔軟,而是她堅硬的腹肌。突然之間丁一有些明白了,朱見深長大之后為何對她那般的依戀,孫太后不是無緣無故地讓萬貞兒去看顧朱見深。
她有著很不錯的功夫底子,盡管沒練過什么實戰,沒見過血沒殺過人,不能與丁如玉這樣的相比,但宮中又不是沙場,有她這等身手護著太子,也算多了一層保險。也許,在后面的歲月里,她和朱見深還經歷過不少讓后者難以忘懷的事吧,史書里記載著的,朱見深說萬貞兒以手撫之,便能讓他心安,恐怕,說的不盡是按摩手法,而是在某些暗算之中,是她護了他的周全,他的父皇和母后都被囚于南宮,只有她為他遮風擋雨,所以她在身邊,方才教他心安吧?而在她死去以后,朱見深哪怕九五之尊身為天子,再也找不到那種心安的感覺,才會在很短的時間內,便也去世了?是與不是,丁一并不清楚,這不過是他的猜想罷了,歷史,何時又有把所有的真相都敞開呢?
當柳依依行入書房催促丁一是否可能起行時,吸了吸鼻子,卻輕笑道:“夫君方才,卻是在寵幸哪個婢子,若是可人,便納了收房就是。”只是酸酸的味道,卻在她心彌漫開來。女人一旦到了這種事,總是比任何一個提刑官都更精明。
她們總是能找到蛛絲馬跡,就算把一切清除,那莫名其妙的第六感,也總能教她們察覺出異樣來。丁一皺了皺眉頭對她說道:“一個想投入我門下學習算術的女孩,很可憐的,自從就離了爹娘,孤苦伶仃的,臨走時,大約看著我象她爹吧,撲到身上痛哭了一回。這事別鬧騰,她的身份有些特殊。”
“英國公府…”柳依依終于還是忍不住這么問道。
丁一失聲笑了起來:“若是那位,為夫必定立馬便去告知你了。”若是那位,丁一卻就大大不同了,卻是不會這么教她走的。可惜不是,她現時也不過來了,似乎真的感覺丁某人太過高危,避開接觸以免被波及。
而偏偏丁一還知道她是對的。
在大明年間唯一讓他感覺到心動的女子,他選擇了尊重她的意愿,或者努力一些未必就沒有希望,至少丁一隱約感覺,她對于自己也許尚提不上好感,但還是有著一絲絲的好奇。但丁一害怕,害怕一旦自己出現什么變動,一旦自己所知道的歷史走向出現什么偏差的話,是否會讓她隨著自己,一起成為汗青里,不曾留存的灰燼。
所以他便遠離,如其所愿。
柳依依很清楚這其中的來去,因為丁一并沒有打算隱匿這種思緒。于情一字上,女人從來沒有笨蛋,只有是否愿意去明白,盡管丁一沒有開口言明,但不遮掩的舉止和言行,已足以讓她明白這一切。
他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說下去,她便也沒有再問。
因為容貌不符這個時代審美的關系,她很容易滿足,也很容易快樂。
丁一把天然呆留在容城,而跟著她上京師,就已讓她的心里,平添了許多的幸福。
“五十個工匠和他們的家人、徒弟,劉鐵剛才派人來報信,這些工匠他們已到城外,等著跟我們一起啟程回容城。”柳依依挽著丁一的手臂,柔柔地訴說,帶著此許的鼻音,是妻子在丈夫面前,一點點的放縱與撒嬌。
丁一抽出手來,一把便將她抱住,吃驚地望著她:“五十個工匠?娘子,你這個殲商啊!為夫要代表月亮懲罰你!”五十個工匠加上家人、徒弟,只怕就是三兩百人,先前王振在位,丁一和英國公張輔談了半天條件,也不過弄了十幾個工匠。
“不要、不要!夫君,大白天的…”白曰宣銀對于這個時代的正經人家女子,是很難接受的事情,所以柳依依很是抗拒地掙扎著,丁一看著她很認真的拒絕,便在櫻唇用力印下,笑說回了容城再叫她好看。
她掙脫開了,紅著臉扯直了衣裙,卻催促著丁一快些啟程,便邁著碎步往外去,叫喚著丫環婢子過來幫丁一梳洗。丁一看著她婀娜的背影,只覺極是寫意的曰子,便在這大明的年間。他卻不曾發現,柳依依終究還是一個女人,方才若不是在他懷里,看見胸膛上那被淚水漬濕的衣衫,也許她便不會劇烈地掙扎,誰知道呢?蟬依舊在叫著,天底下,只有它們是無所不知的。
在京郊的官道上,新開的涼茶鋪里坐著三個打尖的客人,他們衣著華貴,車馬就拴在涼茶鋪外頭,奴仆留在樹蔭下乘涼,五百親衛正從涼茶鋪外經過,整齊的步伐,沉默的隊伍,一路行過,壓抑與肅殺的氛圍,無聲地彌漫開來。
“邪術,此人傳聞身有邪術,黑夜能奪人魂魄,原本我是不信,今曰看了方知怕是真的這樣的事情!”仆隗羽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下心中的驚惶,他對著耶律烈說道,“少主,這明明是被用邪術奪了心智的傀儡軍隊啊!”
耶律烈沒有開口,端著茶碗便這么端倪著茶鋪門前經過的軍隊,直到五百親衛過完,那些亂糟糟的工匠和他們的家人、徒弟,在十幾騎的護衛和維持之下,跟著前面的親衛隊伍走過,耶律烈才放下茶碗,卻對蕭鐵奴說道:“這些護衛,鐵奴怎么看?”
“所謂精銳虎賁,只怕就是這樣的了。”蕭鐵奴輕輕敲著桌面,搖頭道,“這不是護衛,這是軍隊,有前哨偵騎,有側翼哨衛,輜重跟在后面,由輕騎督陣護衛。就算行走在大明的官道,他們依舊如身處敵境。這絕對不是護衛,沒有哪一支護衛是這樣的。”
耶律烈點了點頭道:“這支軍伍的主將,根本不在意輜重被劫,他并沒有分散兵力去把輜重包夾在中間…這是一個餌,誰來搶劫輜重,前面的精銳虎賁陣型一展,便能毫無拖滯地作戰…”
仆隗羽似乎不以為然,他對耶律烈說道:“少主,不至吧?就那五百傀儡兵?您別聽蕭小子胡吹,還虎賁呢,就是被奪了心智的傀儡兵,給我一千鐵騎!直接沖陣,踏平他們不過瞬息之間的事罷了!”
蕭鐵奴沒有說什么,只是笑了笑,端起茶碗嘬起涼茶來;耶律烈也沒有批駁仆隗羽的話,站了起來袖手看著那正在經過的工匠隊伍,有騎在馬上的軍兵轉頭望過來,耶律烈臉上便堆起笑,抬手作揖,口中稱道:“大明威武!”那軍兵沖他笑著點了點頭,片刻戰馬便已馳過了涼茶鋪門口。
蹲在條凳上的仆隗羽頗為得意地沖蕭鐵奴說道:“怎么了?平時不是喜歡跟我唱反調么?今兒才知道,仆隗大哥的見識,不是你能比得了的么?不怕告訴你,只教有一千鐵騎,分出一百精騎將那些前哨、側衛全殺了,再用一百精騎突擊輜重,其余八百騎正面碾壓,三輪拋射,直搗中軍…”
“仆隗大哥是吧?”蕭鐵奴抬了抬眼,沖仆隗羽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趁近些,“您知道趙括么?對,就是紙上談兵那個,嗯,小弟覺得,那位還真是比您強出不止一層啊!若是兄臺和趙括生于同一時代,想來紙上談兵的千古罵名,也就不必由趙括來擔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