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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待從頭(十一)

  這便不是什么官府勢力,丁一救人,被救者為他赴死,絕對是江湖道義。

  “你服氣么?”杜子騰微笑著問那漢子。

  那廝咬牙對視半晌,真是搜腸刮肚也打不出茬來,只好點頭道:“服氣,只是…”

  沒有等他說完,杜子騰手往下一揮:“殺。”

  五根長矛同時捅出,透胸而過。

  那漢子睜圓著眼,劇痛之間倒是硬朗,咬牙看著自己的血慢慢從那矛桿滲出,長矛抽出,那破碎的內臟從洞孔中噴濺出鮮血出來,那漢子頸椎如失去支撐,頭一垂,身體也軟倒在地,抽搐著,不幾息,就無了聲息。

  江湖漢子雖說刀口舔血,但不是血海深仇的話,誰會動不動就去殺人?這是一個有衙門的天下,不是評書話本里的天下。殺了人,官府是要緝捕的,華夏人自古就有傳統,不到非不得已,是不愿離鄉背井,一旦上了緝捕文書,那就得跑了;而且死者也有親友舊故。

  一般是不會下死手殺人的,因為親友舊故這四字太可怕。

  千百年的人,大約是很難理解所謂親友舊故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關系到一件事,就是血親復仇!

  《禮記》里面就寫著:“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這就是說,剛才被杜子騰下令殺了的江湖漢子,他的兒子是不能和杜子騰生活在同一天空下的,一定要來殺掉杜子騰才可以;他的兄弟是要隨時提著兵器,準備見著杜子騰就弄死他來報仇;他的好友,注意,好友也不能跟杜子騰生活在同一個國家,要不殺了他,要不追殺到杜子騰逃離大明。

  而《春秋公羊傳》也說,“不復仇,非子也。”甚至“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就是父親冤死,兒子向君主復仇是可以的。這都是儒家的經典,提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提出可以向君主復仇。

  可見血親復仇是多么可怕的一個概念。

  當然明朝律承唐宋律法,沒有太過放縱這種血親復仇的行為,但除了有司判定有罪被正法的之外,卻也規定:如果祖父或父親被殺。做兒孫的,當場把對方殺掉是合法的,無罪;如果事后再去殺掉對方復仇,杖六十。

  而一般來說,只要是血親復仇,這六十杖是會很有藝術性的。

  平頭百姓倒也罷了。這江湖漢子,有的是大碗喝酒大塊吃內的兄弟朋友。

  這可不是那些混混啊!這是有資格來推選北直隸江湖盟主的好漢啊。

  杜子騰居然就這么把他殺了?他就不怕人來報仇?

  “諸位兄弟來得京師,為兄招呼不周,有愧啊,海涵。”杜子騰接著又把方才的話重新說了一次。這一次,沒有人再開口咒罵丁一了,長矛鋒利的刃。總歸是要比胸膛更硬,挨上一兩刀掙個面子,對于江湖漢子來說不是什么大事,但論到生死,終究冇是比面子要重。

  劉鐵擠了過來,卻是對杜子騰笑道:“展之,你對一群死人說什么話?你腦子不太好使么?行了,把這堆尸體埋了便是。差不多咱們也該下山去了。”那被縛于地上的江湖群豪聽著不禁色變,如果方才還沒殺人之前,劉鐵這么說,很可能會有不少人大叫:有種你就把爺爺殺了!

  但現在沒有,沒有誰去喊叫,誰都不再懷疑,這些人敢殺人。

  “師兄。他們是活人,哪能隨便埋了?”杜子騰微笑著回應。

  劉鐵搔搔頭發冷哼了一聲道:“是么?我看來來去去都是你一個人在說話啊,活人誰他娘的不會吭聲?好了,這里是你主事。你看著辦,你說活人就活人吧,不過手腳利索點,我看啊,還是埋了痛快。”

  當杜子騰第三次說出:“諸位兄弟來得京師…”

  “小弟拜見哥哥!哪里敢怪哥哥,都是小弟千般不是!”、“俺他娘的不干人事,卻是見了哥哥,才曉得了道理!”不一而眾,個中也有一兩個昂著頭,杜子騰笑著點了點頭,蕭逸把那幾個自認好漢的提溜了出來。

  給那些江湖漢子松了綁,杜子騰便點起名來,一十五幫派,一個不漏:“白龍幫的郝二狗、吳有財、錢大發、趙三多,出來。”他叫的是本名,不是這些漢子在江湖上廝混報的名字,然后便從那幾個昂著頭的人里,踹翻了一個,對白龍幫四人說道,“一人一刀。”

  那幾個昂著頭的漢子死得通透之后,余下六十幾個幫派漢子,蹲在那里,苦著臉,連交頭接耳都不敢。

  丁某人此時也攜著天然呆把那破廟來回轉了兩圈,便信步走了過來,沖著六十余人說道:“諸位來京師,是為了約見學生?”

  這些人學精了,看著那要活埋他們的劉鐵就一副狗腿子模樣侍候在丁一身旁,生怕答慢了,劉鐵又要把他們當成死人,連忙紛紛開口:“是啊!我等就是為了見丁大俠一面!”、“便是為見丁大俠一面!”、“小的仰幕丁大俠啊!”

  丁一笑著抬起手,示意他們住口:“現時見著了,大家伙沒事回去吧,要是盤纏有難處的,只管說,好么?學生實在不耐風寒,便先辭了,諸位,一路順風啊。”

  這就是丁一的雪夜之約。

  正如他所說,到了今時今日,他還要提刀,已經和沒有刀,是沒什么區別了。

  在回去的路上,刑天突然開口道:“你便不怕,他們之中,有幾個熱血的漢子,潛回京師刺殺你?有千日做賊的,卻沒千日防賊的道理。何必做得那么絕?”他是真真切切看到了當官的好處,他自是不希望丁一死,丁一不死,他盡心給丁一辦事,他那幼弟的前途自然就有了著落。

  “北直隸的熱血漢子,此時都在團營之中。”丁一在馬上,不慌不忙地跟刑天這么說道。

  他真的一點也不擔心什么刺殺。

  不是大明沒有熱血的男兒,不是江湖沒有義薄云天的漢子。

  而是這樣的人,在國家板蕩的時刻,在京師將破的時間里,在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京師保衛戰中,他們在哪里?要知道瓦剌入侵,這可不是什么“國家興亡,食肉者謀之”不是一家一姓的政權更迭,一旦瓦剌入侵,漢人就會重新成為蒙古人的奴隸。

  這等不畏死的、有血性的漢子,必定早已投入那些招募軍卒的官員手下,加入到團營之中。京師二十二萬軍隊里,有的便是這樣的熱血漢子!

  至于石景山上的江湖人,血到底在何時是熱的?

  是在抗擊外敵、舍生忘死之時熱血沸騰,還是在兩村爭水斗毆之際,才敢亮出鍘刀?

  是在面對瓦剌韃子仗刀沖殺、斬旗殺將之時奮不顧身,還是向青樓的校書、相公、撩倒處的苦命女人,勒索她們的賣笑賣肉銀子時,才有勇氣?

  是勇于將蒙古人趕回草原,還是能于將輸盡了身家的絕望賭客扔出賭坊,以免他在賭坊里尋事或自殺呢?

  江湖人?

  丁一冷笑了一聲,對刑天道:“若不是給你面子,你覺得我有必要去?若不是在西直門,看著你跟在孫都督后面沖殺,你覺得我有必要給你面子?”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如同吐出了心中許多的隔膜。

  一路上,刑天再冇也沒有開口去提起北直隸江湖的任何一個話題。

  世上沒有那么多出乎意料的事,一旬之后,第一批錢銀就交了上來,是補交上個月的銀子。而有京師多了好幾家行會,有青樓的,有賭彩的,有車馬鋪的,有苦力的…而稍有點名頭,能被人稱得上一聲哥哥的地痞,若是正當青壯之年,似乎幾日之間,就從京師里消失了一般。

  其實他們并沒有消失,只是能大約有點名號的,全都進了行會做事。分了一套黑衣,一根短棍,由那丁一從敵營救出的七百壯士里的老兵帶著巡街。而他們在國土安全局衙門的名冊,自然是不可能存在的,在行會的名冊,則就錄為護院等等,每月有一份津貼領取。

  這些混混倒是樂意,俗話說得好,有頭發,誰愿意做癩痢?他們又不是朱虎李青這些大佬,真弄到銀子,到了他們手上也不見得便有多少;他們也不是最下層掙扎著的那些人,無武無勇無力無心。入了行會,上頭又有國土安全局衙門罩著,每月銀子拿下去,也不見得比平時少,有什么不樂意?

  朱虎、李青那些人,劉鐵過去就給他們傳了一句話:“以后有事,便尋行會里的護院去辦。當然,若是要圖謀不軌賣國的人,大約會私蓄死士吧。”那些大佬自然不愿意,但現在已不是他們愿意與否的問題,手下能打的,全讓丁一搜羅去了,不這么辦,又怎么辦?

  于是京師的許多械斗,便成了民兵組織的定期小規模班排級別軍事演習。

  各家的勛貴、官員,自然對此是極為不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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