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數千鐵騎當頭的瓦剌將領,看著那桿殘舊的明字戰旗,一下子血都熱了起來,遠遠離了三百步就在咆哮著:“阿傍羅剎!可敢與我一戰!”回應著他的,是丁一這邊廂的沉默,五架小型投石機的棘輪被松開,每臺投石機的皮兜上,六個陶罐被遠遠的拋了出去,砸在那些奔馳而來的瓦剌鐵騎頭上、身上、馬上。
但很顯然,還有二百多步的距離是不太可能重新上弦了。
棘輪只是省力,并不能省距離。
于是丁一身前那七百多人只能把那些陶罐隨手丟棄,扔得到處都是,然后叫罵聲、訓斥聲四起,不一陣便開始慌亂而退。連那桿殘舊明字戰旗,也不得不開始向后退移,那瓦剌將領在馬上狂笑起來:“看著么?阿傍羅剎在白天,也是怕了我們的!”
這個瓦剌將領是個有腦子的,阿傍羅剎的恐懼已然滿植于這些軍兵心里,丁一的后退并不能說明什么,在瓦剌人里的傳說中,阿傍羅剎是殺不死的,支持這種說法的人,會舉出土木堡、貓兒莊,身處幾萬鐵騎之中,丁一始終沒有被弄死的事情來做為證據。
所以若是他說丁一怕了,沒幾個人會信他,就算事實看上去就是這樣。恐懼也是一種信仰。但他提到了白天,正如瓦剌營里流傳的那句話一樣“在黑暗之中,我便是神!”白天,就算傳說里,阿傍羅剎也不能在白天為所欲為。
“白天!”、“現在是白天!”乘風而來的瓦剌人附合著將領的話號喊著,“現在是白天!”
他們在數十步間,也就是戰馬幾息之間的奔馳,便氣勢如虹,將先前對于那桿旗。那個人的恐懼全然驅散,而恢復了瓦剌人對于明軍心理上的天然優勢,他們嚎叫著,象一群狼,那種殘兇的畜生,撲向丁一和他背后七百倉皇失措的士兵。
那些士兵都往后狂奔,很快就越過了鎮在陣后的丁一;
此時丁一身邊只有持旗的吉達,其他人,都落荒而逃了。
都督孫鏜在敵陣里看著眼角崩裂,大吼道:“入他娘的!跟老子上。護住丁如晉啊!保住丁如晉!跟我上!”他手里大刀如雪練飛灑,立時便將身前幾個韃子全都斬于馬下,他或者說不出什么道理,但他心里雪亮,丁一現時就是京師的大明軍士里。心中的軍魂。
丁一不能死,那桿旗。不能倒!
孫鏜領著仍跟隨在身后的精兵。奮勇搏殺,他喘著氣再把一個瓦剌韃子斬于刀下,禁不住罵道:“哪個腌臜貨叫丁容城帶了七百個雜碎就上來啊!該殺啊!”也許所有軍兵都可以告別,也許連他孫鏜也可以不再睜開眼睛,但丁一絕對不行!
奮勇兩字,于沙場上不是兩個字。是血,是放棄了大部分的防御,用著同歸于盡的拼殺,來換取的短時間的突破。是透支大量體力、爆發力,不顧之后生死而贏得短暫的瘋狂。孫鏜沖丁一的方向殺了七、八十步,他身后的那些士兵,明顯少了一圈,至少有三、四百人因此而倒下,不再起來。
不過他緊接著,在沖殺的路上也救出了兩隊被圍困的明軍,繼續向丁一的方向狂沖而去。周圍的瓦剌軍兵一時間也狂性大發,舍了命也要把他這數千精銳纏住,阿傍羅剎,黑暗中的神,沒有人會愿意,在每個夜晚都擔心阿傍羅剎的到來,他們也在用著蒙古話喊叫:“纏住他們!讓阿傍羅剎死!”、“教阿傍羅剎死!”
雙方的傷亡一下子都大了起來。
而丁一,仍舊在那里,不進也退。
直到那近萬瓦剌鐵騎的前鋒離他不到百步,丁一才對吉達道:“撤。”
當然得撤,難道真的一人一刀獨當近萬鐵騎么?
看著丁一的撤離,那些瓦剌軍兵的胸中如同有著一股積壓已久的郁氣,一下子情不自禁,但在奔馬上放聲高喊:“阿傍羅剎!你殺不了我!”這一句話,從貓兒莊開始,已不知道有多少瓦剌累積于心胸之間。
若說丁一在沙場,一人一刀守一旗,這些草原上的男兒,對于這位驍勇的明人,生出惺惺相惜的心來,那么當丁一離開貓兒莊的大營時,瓦剌營里的底層軍兵便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如吉達一樣,對于丁一極為崇拜,覺得這就是自己應該追隨的英雄,不過這種人相對比較少。
另一種人就是感覺到屈辱,他們不是伯顏帖木兒,也不是賽刊王,更不是也先,不會去比較國戰之中,個人仇怨不值一提,他們只知道,丁一狠狠地,把草原男兒的驕傲踩在腳下,他們只知道,每一個晚上都擔心著,阿傍羅剎的刀,是否會劃過自己的頸子?阿傍羅剎的天雷,是否會轟中自己的帳篷?阿傍羅剎的詛咒,是否會讓自己和傳說中一樣,死得面目粉紅全身毫無傷痕?
是恐懼,不論他們愿意承認與否,這種恐懼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們。
而這一刻,那桿旗退了,終于退了!
阿傍羅剎終于害怕了!
他們亢奮地揮舞著彎刀催動戰馬,他們要把丁一斬成血泥。
身在戰團之中的孫鏜悲吼一聲,全然不理兩馬交錯時那個瓦剌人斬過的彎刀,仍舊揮出手上的長刀,以只比對方快上半息甚至更短的時間,砍掉了那瓦剌人的頭顱,那把失去刀量的彎刀,只在他的盔甲上劃出一串火星。
“穩住!”孫鏜對著手下親兵下令,而命令一層層地傳開出去。
他不再不顧傷亡要破陣而出去救丁一了,因為在救不了丁一的情況下,他得為這大明保存一分力量。已經救不了了,近萬鐵騎離丁一不到百步,而丁一和持旗的吉達只有兩人兩騎,這怎么救?被瓦剌軍兵趕上,那是一息也支持不了的。
孫鏜在馬上狂笑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入他娘!真是身名裂!”
他的悲愴不是沒有原因,丁一死了以后,那些士林中人必然會生出這樣的消息:丁容城為救都督孫鏜,領七百殘兵毅然獨擋萬騎,壯烈殉國!至于他孫某人,自然會在市井之間,被視為累死丁容城的罪魁禍首,被當成無能的代名詞,和趙括一樣成為一個笑話,不論他能不能活著回去。
那些追趕丁一的瓦剌鐵騎速度極快,馬蹄紛飛,連那五臺投石機也被撞開,然后踏得紛碎,那些四散在地的陶罐自然也是不能幸免被踏破,內里汁液飛濺而出,染在馬蹄上、濺在騎士身上,后面的戰馬頭臉上。
此時自然也無有人去注意,數十個火頭在快速的燃燒,便是有瓦剌人看到,戰馬極為快速的奔馳之間,也讓他們的視野只看著隱約紅點一閃而過,誰會去留意那是什么東西?他們的目標就在前方,他們仍舊在嗩喊:“阿傍羅剎!你殺不了我!”
但便在這時,離這些瓦剌鐵騎大約百步左右的那桿旗,停了下來。
丁一拔出長刀在手,左邊摘下馬鞍邊的箏盾。
七百壯士聚集在他身前,隊伍雖不見得整齊,但血氣昭然,無一人退縮,無一人顫抖。他們本是彪悍的好漢,只不過土木堡的沙場上,斷水缺糧又被身邊那些怯懦者包裹拖累,才會被俘。
敢戰,能戰,在他們的人生里,就是最大的驕傲。
他們要奪回自己的驕傲。
方才的鼠竄豕奔,不過是早就安排好的戰術,否則的話,如果把那些陶罐散布出那么廣的區域,而又不讓韃子起疑心?包括發射那幾枚陶罐,也是為了消除韃子的可能產生的疑問,為什么會有這些東西在這里?
瓦剌人也許根本就不會對此產生什么疑問,但丁一每一步,都盡可能地規劃好,事情寧可做到前頭,不要到了后面再來隨機應變,這就是丁某人的原則。每一隊人都有總旗、百戶帶領著,散而不潰。
他們不怕韃子,怕的話,那天晚上也就不敢擠到前面,誰不知道丁一救了他們之后,就得跟韃子廝殺?何況,丁一比瓦剌韃子更可怕,這些天大家都已清楚,那被杜子騰和蕭逸殺掉的那兩個人,在丁一回來之后,連家人都被冠以通敵賣國之嫌,扔進詔獄去了。
戰死在這里,還能成為金魚胡同丁家宅院照壁上的一顆星,家人也會得到照顧。
他們不用選擇,他們愿意成為那樣的一顆星。
杜子騰大聲吼叫著:“槍!”
每一列的百戶傳遞著命令:“第一排,舉槍!”、“第二排,舉槍!”、“第三排,舉槍!”…
這一次,不再是土木堡沙場上,接合拼湊起來的六尺槍了,這可是大明京師,把整個南京武庫搬空了的大明京師,有的是刀兵,有的是材料,這七百人手中所握的不再是那六尺的槍,而是丈八長槍,
或者按華夏的習慣來講,稱之為矛更為恰當一些。
如林,長槍如林。
“也許我告別!唱!”杜子騰望著八十步外如巨浪而來的瓦剌鐵騎,嘶聲力竭地吼叫著。
“…也許我倒下再不能起來,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大明帝國的旗帖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