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戰,有人落馬,經過訓練的戰馬是極有良性的,一般空鞍了的戰馬不會跑遠,而會緩下來等待騎士重新騎上馬背,但往往與它們相伴的騎士,都不會再有騎上馬背的機會,特別當丁一就在旁邊的時候。
給兩個倒地的瓦剌人各補上一刀,他用死去的瓦剌人,掉落在地上的火把點燃了茶葉煙卷,然后就騎上了他們的戰馬。這個地方,這個時候,他可毫不在意降服戰馬時引起的嘶鳴,雙刀交錯:“誰要與我作戰!”
“你們知道喚我做阿傍羅剎,卻不曉得,黑夜之中,我便是神!”
北風把他的聲音清楚地傳給處于南端的瓦剌韃子,這讓那五騎開始驚慌起來。
他們并沒有看到披頭散發的丁一狼狽的模樣,也不知道丁一依靠雙腿在雪地里奔走這么長時間后,連持握長刀都極吃力,他們不是雙乎日,甚至也不是敏安,他們只知道,叼著無間地獄的業火的阿傍羅剎,咒誰死,十步之內誰便死。
“把那匹四蹄白色的黑馬留下,對,就是左邊這匹,你們就可以滾了。或者我殺了你們,再拿走馬。”丁一邊說著,邊策動著胯下的戰馬小跑起來。當他離那五個瓦剌人還有二十步左右,那個騎著黑馬的瓦剌,已經從馬鞍上躍到同伴的馬上,然后他們繞過了丁一和那個明軍夜不收,象是繞過了死神,遠遠地逃離。
丁一聽著那瓦剌人的馬蹄漸漸遠去,吐出嘴上的茶葉煙卷,喘息得象溺水后剛得救的人一樣:“那個誰?死了沒?沒有的話來幫我一把…”他艱難地將雙刀入鞘,下了馬再換上那匹黑馬,卻發現自己騎在馬上雙腿抖顫有些騎不穩,不是受傷。是冷、累、餓,加上剛才裝逼時硬生壓住戰馬的體力透支。
“侄少爺,咱家也差不多了…”那胖大的夜不收頭領話沒說完,就噴了一口血出來,不過他還是策馬過來,替丁一牽了韁繩,苦笑道,“真他娘的沒想到,這一只腳邁進黃泉里,硬是讓侄少爺您給扯回來…當初想著哄您開心升官。倒真沒到靠著您救命。”
若不是這位邊給自己糊金創藥、邊吐血、邊話癆,丁一還真沒能在黑夜里認出他來:當時他去挑陳三那批弟子時,王振指定陪他同去的東廠顆管事文胖子!
“我操!”丁一脫口而出,是一句超越千百年的粗口,自到大明之后。他少有這么失態的,而作為一個特種部隊的成員。盡量別讓自己的言行舉止顯得與旁人不同。也是不必說的潛規則了,但這實在太讓他振驚,“文胖子?我…”他終于在第二次控制住了自己,“…沒想到你這么有種啊!你不是東廠的么?都割了,還這么帶種?”
“侄少爺,咱家又不是大珰頭。憑啥就割了?”那文胖子重傷之余依舊不改話癆本色,“這不督公殉國了,馬大人也讓您梟了首,我們無依無靠的也沒王山、王林兩位少爺那么顯赫引人注目。加之手上還有點本事,就被踢到下邊衛所,倒也還能活,只不過累活苦活就全是我們這班人在做。”
馬跑了一陣,丁一總算是緩過氣來,從文胖子手上接過了韁繩,向他問道:“有多少人?”
“嘿嘿,能到下面衛所避風頭,也得找著關系說項,兼著手上有活計啊。”這文胖子依舊是邊說邊嘔血,丁一疑心著這家伙是不是進了棺材這嘴巴也不會停下?卻聽他說道,“先前有四百來人,咱家知道的。現時約摸還有百來人,整天出這種硬活,都去得快,咱家想著上面的大人們,也樂意見著這樣。”
“行了,別話癆了,趕緊回了京師再說。”丁一雖然在黑夜里看不見那文胖子的臉色,但聽著他的聲音,越來越不對勁,連忙止住他的話頭。萬幸先前那兩騎并沒有跑太快,不一會遠遠看著兩把火把在前方,丁一大聲喚著,文胖子也竭力吼了那兩人名字,終于會合在一起。
“文胖子,你要撐得住,你就趕緊死了。能聯系上的人手,你問問,有人愿意跟你一起死的沒有,要是有就一起死掉。不過你是知道,我這邊規矩大,你得跟人說清楚,要愿意死的,就全死了吧,百來人,我還能遮罩你們。”丁一取了一瓶青霉素溶液,也不管菌株數量或是會不會過敏害死這廝,直接就叫他喝了,因為火把下才看清楚,這文胖子一交鋒就斬落三個對手,但他自己也不好過,身上四道滲著的傷口,胸腹間那道連甲都斬裂了的。
文胖子點了點頭:“侄少爺,怕至少有十人是愿意死掉的。”
“嗯,快去裹傷,不過打完這一仗,我是要辭官回家讀書再赴秋闈的,總之,不愿死的你不許勉強。”
“咱家曉得,侄少爺您放心。保重。”文胖子點頭沖丁一勉強一揖,便隨他兩個同伴去了。他們是夜不收,走的是夜不收約定的路線,自然回去向上峰報告,不可能跟著丁一而行。
丁一說的死,自然不是死。
是在衛所行伍里,報上野戰身死。
而文胖子也輕易就聽懂了丁一的意思,東廠呆過這么些年的人,有什么黑幕和潛規則不懂?說不好聽的,大明朝專門干黑活的,不就是廠衛么?先弄個戰死的噱頭,再弄個身份,用例如容城民壯之類的名義來投丁一。
丁一敢開這個口,是因為聽說四百來人死余百多人,這些人想來都如文胖子一樣,是有些戰斗力的,而且也敢戰,不然看著昔日同僚死亡率這么高,怕死的都自殘求退了。而且這批人是不甘寂寞的,他們還想著重新出頭,才會重撿這份血性。
什么是老兵?這就老兵。
丁一騎著胯下那匹比尋常蒙古馬高大些的黑馬,繞到了德勝門的城墻,他從這里出城,便要從這里入城。
當蹄聲響起,城墻上許多軍兵舉起了弓箭,哪怕只有一匹馬的蹄聲。
將要殺至的十萬鐵騎,那以三兩萬人就殺潰了大明二十萬軍隊的鐵騎。
無人不是在仿惶之中,無人不是戰戰兢兢。
當他手中火把點燃,在空中劃出約定的軌跡,許多人都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氣。
一人一馬慢慢從黑暗中踱入那火光里,城墻頭上一下子靜了下來。
“先生!”劉鐵和杜子騰在城墻上長揖。
他們的聲音不高,卻在一時之間寂靜的城頭,揪住了許多人的心。
丁容城?他居然還能回來?
軍兵爭先湊到女墻箭垛向外張望,想看看丁一是如何混身浴血、身披數十創、血肉迷糊。
但他們失望了。
對于后世政治人物形象符號化深有了解的丁一,早在接近了京師的時候,就捧了幾把雪擦去一臉的泥濘,被掛破的衣衫邊角,被丁一刻意地取刀割下,然后敞開不扣,正好雪夜出擊,為了偽裝的關系,穿的便是白衣。
于是當他出現在火光照耀的范圍里,人們看到的是黑色的高大駿馬,雪白長衫于風雪里如旗招展,飛揚的黑發就如大旗的旗纓,丁一按著馬鞍整個人站在鞍上,他立在那里,他便是戰旗!
他沉聲喊道:
“若我之軀,不得歸,君須見,我之魂,為山鎮邊陲!”
“若我之目,不復睜,君須聽,我之魄,風舞旗有聲!”
丁一站在馬上,沖著城墻上的軍民,放聲咆哮:“何懼之有?何懼之有!凡狄夷敢稱兵仗者,殺!凡狄夷敢稱兵仗者,殺!”城上軍民不知不覺中,在丁一吼出第二次時,也跟著暴發出參差不齊,但極對激蕩澎湃的呼聲,“凡狄夷敢稱兵仗者,殺!”
城上將官嚇得以為營嘯,慌忙帶著親兵起來彈壓,有心腹跑到于謙身邊說道:“于大人…”
于謙搖了搖頭,當拔開人群走到城頭時,原本臉上有陰霾已蕩然無存,那削瘦臉上更是激昂:“壯哉斯言!如晉,你怎么會自己去斷后?親身涉險,非將軍所為!速速上城吧。”可以說于大人愛之深、責之切,為了丁一安危而心中牽掛不已。
“回先生的話,學生孟浪,正缺座駕,便教彼等先歸,看了瓦剌七八個馬棚,終于覓得這馬!”丁一大笑著從馬上躍下,沖于謙舉手長揖如此說道。卻又對劉鐵和杜子騰吩咐道,“把這馬弄上去!怕什么?瓦剌人要敢殺來,正好城下砍上百十首級,為大司馬提前賀壽!”
這一下,城上愈加沸騰歡呼,放下了一個木盆,丁一扯下布條將那馬的眼睛綁了,將它牽上那木盆,雖說這馬高大些,但城墻上面近百精壯漢子一齊喝著號子用力,不一會也便把它扯了上去。
又放下籃子將丁一縛上城去,于謙當場就黑著臉訓斥:“如晉,你也是做到五品奉議大夫的人,怎么的這般胡鬧?三更半夜,若是激起營嘯,如何是好?還有,誰教你下城的?你缺少人手,便不會來找老夫調派么?真是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