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是很有些愕然的,只因來到這個世界,他壓根就沒有時間去了解、接受這個世界,一連串的事情接踵而來,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一般人這么連接的打擊之下,搞不好都心理有問題了——別說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丁一,這具軀體的前任,秀才公丁一,不就頂不住,自掛了么?
不過,此時丁一卻不是那個只知讀書的秀才公,強悍的心理素質,還是在這關鍵的時刻,讓他能夠冷靜下來,面對這殘酷的現實。
眼前這位柳小娘子,卻是秀才丁一未過門的妻子,指腹為婚的未婚妻,鼻梁筆挺膚白眼大,看怕祖上是有些色目人的基因。
舊友絕交、家仆辭工,丁一心中并沒有什么糾結,但眼前這位美人,說道是要退婚,丁一作為一個男人,現代穿越回大明的男人,就難免有些不舍了。但他很清楚,美女沒有性命重要,若是被這未婚妻發現他舉止與平日完全對不上,那卻是極大的麻煩,故之按著這年頭的說話習慣,搖頭說道:“看來學生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岳父大人想必是覺得今時不同往日,門戶不登對,罷了,學生也只能祝小姐覓得佳婿,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誰知話一出口,這位柳小娘子,不顧邊上彭樟還坐著,話未開口,兩行清淚已然淌下:“哪是什么門戶不對…鄉里都說秀才公變得萎壞了,當了大太監的走狗…父親大人也是被逼得沒法子…妾身卻是知道,丁郎你不是這樣的人…丁郎,妾身生是你丁家的人,死是你丁家的鬼,這就先走一步,全了咱倆指腹為婚的情義!”
這位柳小娘子卻不是空口白舌,轉眼便從身上摸出一把剪刀來。
剪刀,又見剪刀。
丁一再也坐不下去,劈手將剪刀搶了下來。
絕交割袍用剪刀;如玉這小丫頭以為要趕她走又亮剪刀;這沒過門的妻子一來又亮剪刀,怎么一穿越到這年代,盡是許多的剪刀啊!
丁一這身軀對于力量的掌控并不太好,奪去剪刀之時用力過大,一下子把柳小娘子拉了個踉蹌,但此時丁一也顧不了許多,下意識伸手托住纖腰以防她跌倒,好言對她相勸:“你聽誰胡說來著?怎么可能會去給太監當走狗?那些閹狗,哥哥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你放一百個心,決計是不會去做這般勾當的!”
被丁一扶住腰肢,邊上還坐著士子打扮的彭樟,柳小娘子雖然馬上就掙脫開,卻也中羞紅了臉,那聲音比蚊蚋大不了多少:“丁郎此話當真?”
丁一接著話頭,對她說道:“大丈夫一言竟出,駟馬難追!你若不信,我對天發誓…”話沒說完,柳小娘子的柔荑便掩到了丁一的嘴上。這年頭對于發誓這種事,通常還是很在意的,柳小娘子可不敢讓他順便賭咒。
“丁郎莫要如此,妾身自然是信你的。”她低垂螓首,不敢將發熱的俏面揚起,卻掩不住發絲之間微紅的耳輪。
好不容易,把柳小娘子哄得不哭了,丁一的心里是有些后悔的,只因跟她接觸越多,自己露出破綻的可能就越大,這對于接受過特種訓練的丁一來講,本來跟孤身潛伏入敵境的原則,就是相違背的。
但這么一個美女,還是死心塌地的,要死在他面前,丁一實在無法完全理性。
只是丁一卻注意到,邊上彭樟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
不過,事到如今,丁一也總算知道,為什么一大早,那些士子來門口扔一堆袍裾的原因了,投入閹狗門下啊,讀書人當然是深以為恥了。往深里想上一層,難道說,自己奪舍的身軀,這位丁秀才,搞不好就是因為要投入太監門下,所以被看不過眼的江湖俠客干掉,才有了自己奪舍的這個事?
不對啊,丁一摸著下巴,這身體沒什么外傷,除了下巴的勒痕有點痛之外,看起來應該是自殺才對,還是說先被勒死后再掛上去的?
沒容丁一細想,這時門外又有人來,卻是柳家的管事要尋自家小姐。
柳家的管事怎么說也只是下人,但他望著丁一,身上有著功名的丁一,卻有著一種占據了道德制高點的優越感。不過丁一倒沒有心思去與他計較這些,只是好說歹說,總算勸了柳小娘子回家去,并再三保證,一定不會投入太監門下。
這邊廂柳家馬車方才起行,卻覺胸前一緊,丁一下意識一肘就砸了過去。
只聽那彭樟慘叫一聲,捂著肋部蹲在地上,但嘴里尤在罵道:“如晉兄,枉我前些日子,還以為你是當世奇男子,敢于自污聲名,投入閹黨門下潛伏!”只是被丁一擊中之處,痛得他不住倒抽冷氣,緩了好一陣,才接著說道,“竟為這么一個丑八怪,兄便不顧承諾…”
丁一現在全明白了。
方才他失手打中彭樟時,還有點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下意識的反應,把這一眾舊友絕交之際,還能登門拜訪的友人失手打傷,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現在他卻就坦然了,一點也不愧疚。
所謂的承諾。
與其說是承諾,不如換個說法:把柄,一個逼得秀才丁一上吊的把柄。
看來,是那秀才公丁一,不知道有什么把柄捏在別人手里,還是被人煽動,應承了要去某個太監那里當臥底,這玩的無間道,結果這位秀才公回家之后,越想越不對,大約是怕事敗,得罪不起那太監,或是連剛那未過門的媳婦都連累了;不干,又有違自己的諾言。
干脆自我了斷,也就不用頭痛了。
所以也才有了丁一的到來。
不過丁一看著這位敬先賢弟,臉色就談上不多好了,這丁秀才都讓逼到上吊了、舊友全絕交、仆人也要辭工、未來岳父要退婚,這位還不依不饒,趕上門來繼續逼迫,還真是知交好友,好到沒話說了。
“此女如此丑陋,如晉兄何必為之牽掛?”彭樟坐回椅子上,仍舊繼續他的催逼。丁一今世這秀才的身軀,終究比不上前世,這一肘只讓彭樟在地上蹲了半炷香工夫,倒也沒有砸斷肋骨,所以彭樟仍然喋喋不休。
并且彭樟開始書生本色上演,引經據典,聽得丁一頭都要裂了:“人生在世,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立言,以如晉兄與弟而論,以真知灼言傳流盛世,實在是無望;至于立德,如運命論所述‘若夫立德必須貴乎’,要混到為陪臣的地步,你我真是夢里才有的福份吧?余下便是立功了,為國為民,立下不世功績,便是我輩唯一的念想…”
丁一摸了摸鼻子,他實在聽不下去了,聽這彭樟說話,突然懷念起前世的馬哲課教授,至少還講得比這位生動有趣許多,當下截住話頭:“敬先賢弟,我丁一,本就是個庸人,能僥幸中了秀才已是偷天之幸,在家收收租子、讀讀書就很滿足了。這種立功的事依我看,還是別請高明吧。”
若是說外敵入侵,要丁一執刀持盾、浴血奮戰,或是要丁一化裝成牧民,潛入草原去狙擊某個部落的大汗的話,就算如何九死一生,倒也罷了。怎么說前世也是受過多年國民教育的,又在軍隊服役了那么些年,這點熱血,還是不缺的。
但聽著這茬,明顯是黨爭。
退一萬步說,就算派臥底,至少弄個假身份,一旦事敗至少有個退步,就算身死,起碼象柳小娘子這種親友,不會被牽連到才是。
可現在不是這樣!不單是要丁一赤膊上陣,連個假身份都沒有,幕后指使者還故意放出風聲,搞到丁一身敗名裂、舊友絕交等等,這一旦事敗,丁一感覺這伙子人,保證是不會伸只手出來拉自己一把的。
“如晉兄,你可想清楚了,你可不是陳平,別說小弟言之不預。”彭樟揉著肋骨,冷笑著,不慌不忙地說道。
陳平?又關陳平什么事?丁一極為討厭這種說話方式,有話不好好說,偏要轉好幾彎,萬幸丁一終于想起這個典故,陳平盜嫂?難道這秀才公丁一這么邪惡,還和自己的嫂子不清不楚?不過這種事,丁一當然不會承認,就算有,也是這身體的前任干的,自己不論如何也不能認賬:“胡說!丁某人何時做過這等禽獸不如的事!”
“如晉兄迂了。”彭樟笑了起來,似乎這讓他很有快感,連肋骨處也不太痛了,“不在于你有沒有做過,而在于這容城縣之中的士子、鄉紳、百姓,認為你有沒有做過。如晉兄,你好好想想,就你大嫂丁楊氏那狐媚樣子,守寡十年又不回娘家也不再嫁,嘿嘿,這事還真不好說有沒有!你知道容城縣那些媒婆,都幾乎全被丁楊氏驅趕過,本就懷恨在心,若不是顧忌如晉兄這生員的身份,那些媒婆的嘴,便是死的都能說成活的,有與沒有,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