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文,到總編室來一下。”
編輯部里,社長從玻璃門后喊了一聲,隔斷座位里的來文應了聲,起身了。
偌大的編輯部,不少艷羨的眼光向那位姑娘投去,看著她微笑著、傲然著進了總編室,各自竊竊私語著,不少還拿著新一期的報紙在指指點點,這段時間因為獵扒的報道,小姑娘風頭出盡了,前兩日又揀了個便宜,因為一直和公安局政宣打交道的緣故,她又捕捉到了機場外賓行李失竊案信息,是全省多家媒體中首家全程刊載的,這件很有敏感性的新聞旋即被多家網絡和媒體轉載,原作者也跟著新聞自然名聲日起了。
“注意了,停一下手頭的活,我宣布一件事啊。”
主編出來了,旁邊跟著來文,一副躊躕滿志的樣子,不用說,提拔了,果不其然,主編扶扶眼鏡,很欣賞地回看了來文一眼,對著編輯部一干采編道著:“前段時間我們的“獵扒”系列報道反應良好,不但得到了廣大讀者的認可,連市政府、市公安局的領導也多次來電表彰,既有新聞性,又是正能量的報道,是我們以后辦報的一個方向,鑒于來文同志的表現,經社里討論研究,社會新聞采編部暫時由來文同志負責,大家歡迎。”
在同仁們熱烈的掌聲中,來文興奮而羞澀地鞠了一躬,與上前祝賀的同事們一一握手,能以工作不到三年的經歷問鼎采編部負責的位置,足以讓她的職業生涯有一個高于別人很多的起點。
她不知道是怎么樣懷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坐回原座位的,在同事不時投來的艷羨眼光中,興奮、自豪、激動充斥在心里,這一日,恐怕無法安心坐在這里了。
她想到了很多應該分享這份喜悅的人,于是她拿起電話,輕聲地問著:
“喂,鼠標啊…我想請客,你有時間嗎?呵呵,當然有喜事了,我恨不得把反扒隊的兄弟們都請請…別別,就請你們幾個…”
她邀著鼠標,很意外,在電話里,她居然發現一慣好吃的鼠標心情不大好……
同一時間,許平秋的辦公桌上,剛剛放下那副刊載機場失竊案的報道。現在的警務透明度越來越高,越敏感的事越捂不住,不過對于順利解決、而且有報道價值的案情,各級機關還是比較支持的。只是…那報道,稍稍讓許平秋有點牙酸的感覺。
案發后民航公安分局高度重視,迅速上報省廳,省廳組織精干力量,迅速偵破,并在接案后不到七十二小時內找回失物,這個當然是縮水過了。而且為了增加吸引力,還把盜竊的主謀黃解放的身世搬了出來,從作案的手法分析,聯系到銷聲匿跡三十年的老賊、抓到他的繼承人、再找到他的本尊,一個銷聲匿跡三十年老賊重出江湖,懸念制造的可夠足了。他估摸著,又是市局宣傳部那幫筆桿子連編帶湊拼一塊的。
敲門聲起時,他剛拿起的電話又放下了,是秘書和李處長同時來了,正好,他要找的就是秘書,一招手,剛剛打印的發文草稿遞上來了,他大致看了看,簽名時,李衛國湊上來了,直道著:“老許,我正找你說這事呢,你等等再簽發。”
“怎么?你對表彰有意見?”許平秋異樣地問。
“很有意見,我問你啊。”李衛國指著發文草稿質問著:“怎么把這個人的名字,劃去了…”
是的名字,沒有表彰個人,只給反扒隊記集體三等功一次,而省廳授予的功勞,含金量可沒那么高,許平秋笑著問:“有意見嗎?小吳,你等會再來拿。”
秘書出去了,李衛國為叫屈了,拍著巴掌道著:“我覺得你做事有點過份了,從機場開始刨,第一個嫌疑人是他找出來的、第二嫌疑人也是他找出來的、首犯黃解放也是他最先找到了…不能因為黃解放提前向馬秋林自首了,就抹煞人家的所有功勞吧?不是我說他們啊,民航分局,什么事也沒辦;七隊、特警隊,就跟著馬秋林去把人抓回來了,這不讓人寒心嗎?”
許平秋笑了,先是微笑,后是哈哈大笑,笑著解釋道:“老李啊,基層這一套你不懂,就別瞎摻合了。”
“我怎么就不懂了。”李衛國不服氣地道。
“民航分局什么編制,別看門臉小,正處級單位,分局長和我是平級;特警支隊什么單位?支隊長和我也是平級。反扒隊什么單位?比派出所還低半級的。怎么著?把他們排到頭一位?讓其他人寒心呀?”許平秋反問著,把李衛國問懵了,自然不行,要那樣話,寒心的人更多,這其中需要一個平衡,需要不同單位之間的一個平衡。
問住李衛國了,許平秋拔著筆帽,簽上了名字,李衛國還是有點不忍地道著:“可總不能因為搞平衡,就打壓人家反扒隊吧?”
“沒打壓,不記了個集體三等功嘛。”許平秋道。
“可個人功勞一個沒給呀?”李衛國道。
“我倒想給,可總不能讓他把特警隊的、七大隊的老同志壓一頭吧?尹南飛、王沖生可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同志了,你把個毛沒長全的新人壓他們頭上,他們撂挑子更不好辦。”許平秋道。仍然是集體功勞。一筆帶過。
“那這個新人撂挑子,不也可惜了,我就覺得這個小同志簡直是個神探,那么蹊蹺的事都被人捋得一清二楚,還摸到黃解放的家里了。這事別說見到,就聽著也覺得玄乎。”李衛國有點驚訝地道著。畢竟是內勤,無法了解外勤那些看似很神秘的手段。
“這個你不用擔心。”許平秋笑著道:“他一直就在撂挑子,我要告訴你,他是被趕到反扒隊下放的,而且警校沒畢業就被破格授予三級警司銜,你一定不信是吧?”
“不可能啊,這怎么可能?”李衛國愕然道,許平秋不多說了,拉開抽屜,拿著一本夾子,手一拍問著李衛國:“你非要刨根問底,那我就得給你看了啊,不過得經過崔廳長的同意。”
是特勤檔案,李衛國一下子眼睜大了,凜然了,擺擺手,不看了,然后一言不發,掉頭就走。省廳刑偵和特警中都有培養的秘密身份的特勤,用于處理一些特殊的案件,這種絕密的事情,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許平秋得意地笑了笑,翻開了夾子,空的,又合上了,塞回了抽屜。這一招空城計真真假假他用得早就純熟了,否則你無法打消別人強烈的好奇心。
在又一次看文件時,他狐疑地看著報紙,現在回想,似乎對幾個關鍵的節點,連他也想不明白所以然,不獨在案情大白時退居其次,連馬秋林也稱病,再沒有出現過。
對了,為什么黃解放單單向馬秋林投案自首,這其中…一念至此,他敲著電腦,找著舊案記載,太久遠了,沒有形成電子文檔,他又連拔了幾個電話,終于在經手本案剛剛完結的尹南飛處證實了他的猜想:
黃解放第一次入獄的經辦民警,就是馬秋林。
喲,這禿小子學得真快啊,把老馬的底子都摟出來了。許平秋暗暗想著,偵破上的能人不少,馬秋林就算一個,但是此人已經心灰意懶,很少再參案,就硬調他,他也是得過且過,而現在,許平秋似乎發現了一個能與馬秋林比肩的替代品,否則他找到黃解放,就無法解釋了。
“這到底是個什么苗子呢?”
許平秋又反復斟酌著,原本想把他扔在反扒隊受受罪,坐坐冷板凳再委以他任,畢竟經歷過羊城那一單大案,許平秋相信這樣的人才肯定會有用武之地,誰可知道,還沒給他,他倒自己找到用武之地了,反倒讓許平秋躊躕,不知道該怎么用人了……
此時此刻,鼠標放下手機,他接到來文的邀請,雖然不介意去吃一頓,不過這兩天心情實在不怎么好,累了幾天,屁點好處沒撈著,回隊里檢查照寫,而現在吧,劉隊要求更嚴格了,不讓三人結伙了,非給標哥和李二冬一個安個組長的名頭,讓他們帶著人出勤。
組長不算長,放屁都不響,就應個名,補助都不多幾塊錢,實在有違標哥從警的初衷。
“嗨,二冬,過來。”鼠標喚著剛從外面回來的李二冬,又抓了個毛賊,一看那年紀,還小著呢,眼光躲閃著,人瑟瑟發抖,鼠標下樓一瞧,不客氣地道著:“這才多大點孩子,嚇成這樣?你有點同情心沒有?”
“同情?你問問他干什么了?才高二年紀,偷了十七輛山地自行車,全賣了上網去了。”李二冬道,洋姜也插了句,十三中報的案,一直丟車,窩了好幾天才抓住這個內賊。鼠標一聽樂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一豎大拇指道著:“咦,這么小就會搞錢了,有出息,警察叔叔這么大時候,還不如你呢。”
“去去…說什么呢你,帶進去。”李二冬煩了,叫洋姜帶走了人。看李二冬也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他拉著人道著:“哎,來文請咱們吃飯,去不去?”
“不去。”李二冬道。
哎喲,最下作的居然不愛吃了,把鼠標給驚訝地,一把拽著李二冬,上上下下瞅著,奇怪地問著:“咦,這是咋回事呢?你啥時候進化了?連吃都不愛了。”
“去去,煩著呢,剛被隊長在門口逮著訓了一頓,把我的大殺器沒收了,還說以后我再用辣椒精,直接給我記處分,靠,抓那么多賊時候,怎么沒人說咱們干得不對。”李二冬火大地道,鼠標細細一問,敢情是哥倆審人無往不利的絕招已經曝光了,不但李二冬慣用的水槍灌辣椒精射人不行了,鼠標用癢癢粉也堪虞了,你說這整得,兩人滿打滿算就兩把刀,還全給禁用了,能不郁悶么。
“算了算了,瞎混著唄…哎,去吃唄,來妞對咱們不錯。”鼠標邀著道,李二冬想了想,點點頭,隨意道了句:“叫上余兒啊,他窩在家里郁悶幾天了,出來曬曬太陽。”
“嗯,好嘞。”鼠標掏著電話,聯系著,自從黃解放被特警和民航分局羈押,案子進入正常程度之后,就不正常了,曠工兩天請假三天,都沒來上班,你打電話,就一句:煩著呢,不想去。
偏偏這家伙隊長和副隊長都給面子,煩著就歇兩天唄,鼠標電話打通了,不過一兩句就被掛了,掛了電話他有點火大,表情僵在臉上,李二冬趕緊問著:“怎么了,還煩著呢?”
“煩倒不煩,他說又沒機會日,光吃有逑用,不去。”鼠標張口結舌地重復著的話,愕然地道著:“尼馬這貨現在怎么越來越流氓了。”
“也不算流氓吧,這是最接近真相的一個推理,我其實也是這樣想的。”李二冬道,一句把鼠標說震驚了,他摸摸鼠標因為驚訝耷拉的嘴唇,嚴肅地道著:“科學研究表明,男人在見到一位美女時,他的潛意識里,已經在和這位女人上床了…要不生活怎么叫日子,日子呢,沒日字,就不叫日子了。想想咱們這生活,過得可不叫日子吶。”
李二冬得意地擺乎著他在學生時代就研究過的性心理,聽得鼠標愕然不已,一把把這貨推進一邊了,咧咧地道著:
“滾蛋,饑渴就饑渴吧,還找這么多科學理論扯淡,塢城路頭上站街的多呢,自己解決去。干完警證一亮,錢都不用付。”
此時的放下了電話,又踱步進了市公安局犯罪心理研究室,重新坐回了馬秋林的對面,老馬的眼睛從檔案上收回來,看了一眼,又繼續整理自己的東西。
事罷后第五,這是第七次來了。
來兩個小時了,本來憋著話要說,不料馬秋林這個慢性子,讓他等著,下班再說,幾乎憋不住想說,老馬總是岔開話題,似乎他已經知道要說什么似的。當然覺得他應該知道,因為他現在也知道了,馬秋林就是黃解放第一次入獄經辦的民警,而相比杜笛所說,此時不得不戴上有色眼鏡,重新審視給他第一印像非常好的馬秋林了。
于是他也安之若泰,耗上了,你不理我,我就等著,有些話得說清楚,否則憋在心里難受。黃解放的罪被釘死了,口供、現場、物證都指向他,但知道不是他,不但他知道,他覺得很多人都知道,可偏偏要把把罪名扣在那個行將就木的老賊身上。
同情嗎?知道這種人不值得同情。
可不同情,為什么又覺得心里這么堵呢?
他又一次看著馬秋林,一會寫什么報告,一會兒整理什么檔案,純粹都是裝的,現在這個偵破水平,那還需要什么心理研究,事實上市局這個研究室本身就是個擺設,擱這兒的都是五十歲以后,退居二線等著回家的警察,大部分人什么都可能關心,就是不會關心發生了什么案子。
和嫌疑人打了一輩子交道,早煩了,快退了再研究去?還是算了吧。
等啊,等啊,直等到快下班的時分,馬秋林仔細地合上了抽屜,起身道了句:“走吧,順路去吃個飯。”
起身出了門,辦公室早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關上門的時候,馬秋林開口問著:“小余,我怎么看見你氣勢洶洶,像來興師問罪來了。”
“那我不敢,不過馬師傅,你這言行太不一致啊,給我點拔提醒的時候是一個樣子,事情明了了,你卻又是一個樣子。”道,留了幾分面子,沒有說破。
馬秋林笑了笑問著:“你指黃三的事?”
“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來,不是他。”道,側眼看著老馬。老馬笑了笑點點頭:“嗯,還有呢。”
“既然不是他,這個案子就不能這么辦,這不冤枉人家嗎?況且你還看不出他打什么主意嗎?胰腺癌患者,今年又六十八了,看守所都不敢收這號人,回頭還得放了,這樣好了,作案的、替罪的、都要逍遙法外了。”道,最氣的地方恐怕就在于此,辛辛苦苦的,白忙乎了。他明知道女賊在哪兒,可向那么一個老人卻下不了手。
“那這事你不該找我反映呀,專案組有組長,組長上面還有處長,找誰也行呀。”馬秋林道。
“我找了,沒人理我。都說我畫蛇添足,脫褲放屁。”氣咻咻地道。馬秋林笑著道:“那也該不著找我呀,我連職務都沒有。”
“不對,是你成全了他。”道。馬秋林心里喀噔一下子,停下腳步了,他異樣地看著,憋了幾天的話噴出來了:“黃三第一次嚴打入獄就是被冤枉的,那是一次同行火拼,起因在于杜笛被一位警察咬住了,他不得已,把黃三撂了出來,可他沒有拿得出來的檢舉證據,于是在某位警察的默許下,他帶人沖進了黃三的家里,把黃三打昏,剁了他兩根手指,而且在他家里扔了幾件偷到的贓物,然后報警…這個拙劣的演出最終讓黃三判了十五年。”
馬秋林的腮邊顫了顫,復雜地看著,似乎無法相信,陳年的舊事被他這么條理、清晰地捋出來,說得一絲不差,眼睛同樣復雜地盯著老頭,緩緩地道著:
“那個警察,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