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八座,一呼百諾,對于在長安城當了太多年京官的王承業來說,此次出鎮河東,可謂是攀上了人生的頂峰。安祿山叛軍在其他地方打得熱火朝天,可他只要能保住河東一畝三分地不失,就算是完成天子的托付了,憑什么要冒風險去和叛軍死磕?所以,他在前方絳州和澤州部署重兵,但始終按兵不動,坐看河洛和關中相繼打得如火如荼,用他的話說,這是對河東父老鄉親負責。
然而,不打仗,并不意味著他就真的和麾下眾將隔絕。每兩天一次節堂廷參雷打不動。他享受的并不是聽人稟報軍情的樂趣,而是人人俯伏階下跪拜的風光。他一直很羨慕節度使的威權,只恨一直都找不到這樣取而代之的機會,如今既然一朝權在手,他恨不得把廷參改成每日一次,又哪里會體諒軍中將校為了滿足他這私欲,不得不放下其他事情,大清早跑到節度使府等候廷參的辛苦?
這天一大清早,眼看又要到廷參的時辰了,他慢條斯理地讓兩個美婢替自己穿衣佩玉帶,又伺候他穿上了靴子,最后對著銅鏡仔仔細細打理了那一叢豐沛的胡須,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披上大氅后,背著手慢條斯理地出了門去。
王承業一來就占據了整個節度使府的后院。安祿山當初兼河東節度使,一天都沒有在這里住過,裴休貞亦是為人簡樸,后院人很少。而他卻不是這樣的性子。雖說是臨危受命,可上任伊始,他就授意親信從者給他搜羅了一二十個美婢放在后院,同時又在軍中擇選儀容俊偉身材高大者五百人,充作節度使府牙兵,扈從左右,作為自己的臉面。盡管軍中不少將校對此頗有微詞,可又能奈他何?
節堂在整個節度使府的中心,王承業抵達的時候,就只見黑壓壓的將校已經站得整整齊齊。當他一振大氅,在帥位上欣然入座,就只見底下刷的一聲,整整齊齊一大群人下拜參見,那種居高臨下的感覺讓他心情極好。然而,他抬了抬手吩咐眾人起身之后,還不等再開口說什么,就只見頭前程千里突然大聲說道:“大帥,如今安祿山據洛陽預備稱帝,軍中群情激憤,還請大帥體恤河洛軍民百姓,發兵討伐叛軍”
“請大帥發兵征討叛軍”
整整齊齊的應和聲回蕩在整個節堂,平日里這種一聽就讓人心曠神怡的聲音,此時卻令王承業又驚又怒。望著下頭再次齊刷刷矮了一截的麾下將校,他強壓怒意,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河東兵馬多數分散在北面代州朔州云州一帶,防御北面強敵,自顧不暇,若是傾盡太原兵力南下討伐叛軍,萬一被外敵趁虛而入又當如何?”
程千里本來是前往代州任節度副使,和王承業井水不犯河水,可自從安北兵馬借道代州,通過井陘關進入河北道境內之后,聽說云中守捉使杜望之和代州都督同發檄文討伐叛軍,他頓時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陷入了兩難。而王承業對他的態度也一下子糟糕了下來,動不動就厲聲呵斥,竟是待他如同麾下尋常將校。此時此刻,面對王承業仿佛在噴火的眼睛,他絲毫沒有退讓,聲音反而提高了三分。
“杜相國都已經拜封右相,漠北已經一片安寧,這時分哪來的外敵?大帥只要肯發兵南下討伐河洛叛軍,云州云中郡和代州雁門郡必然也愿意發兵南下,聽從大帥調派,屆時和潼關兵馬從西北兩面合擊,安賊稱帝的企圖必將破滅大帥只貪圖河東一時安逸,只知道固步自封,只求一個自保,卻不知道軍中將士當中,有多少人的家人親友在河洛受苦受難?”
程千里的這么一番話頓時激起了眾多將校的共鳴,一時間,節堂中一片喧嘩。面對這樣的一幕,早起還志得意滿的王承業知道再不彈壓,恐怕局面就要失控了。背心已然冒汗的他對身邊從者打了個眼色,見其知機地悄悄退下,顯然是去召喚牙兵了,他稍稍心安,強壓憤怒冷眼旁觀程千里在那上躥下跳,有意挑起將卒之中的請戰情緒。直到發現那個從者去而復返,又對自己微微頷首,分明表示已經布置妥當,他方才霍然站起身來。
“肅靜”
初來乍到不過一兩個月,又對將校談不上任何施恩的王承業顯然談不上多少威望和震懾力,在他這一聲暴喝下,節堂之中的喧嘩卻并未就此停止,而是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漸漸平息了下來。臉色鐵青的王承業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地說道:“本大帥就沒有親友身在河洛,身在河北?可臨行之前,陛下就多次殷殷告誡,河東乃大唐龍興之地,不可有半點閃失程千里,你身為節度副使,竟敢如此誹謗節度使,兼且教唆鼓噪將校,你該當何罪?”
事到如今,程千里索性豁出去了:“我只知道,大帥上任以來只顧著蓄美婢,聽歌舞,收納牙兵為己用,對軍民疾苦一概不知,對叛軍鐵蹄之下的河北河洛軍民百姓置若罔聞我之罪,便是不能勸諫大帥幡然醒悟,不能上奏朝廷河東軍民的討賊呼聲”
王承業沒想到程千里竟敢這樣和自己針鋒相對,登時重重一跺腳,高聲喝道:“來人,拿下此犯上狂徒”
隨著他這喝聲,將校們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向了節堂之外,見外間不知何時竟已齊集上百牙兵,很多人登時勃然色變。而程千里則環視左右,厲聲說道:“各位都看見了,我等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王承業卻剛愎自用全然不聽這河東不是他一人之河東,我河東軍民更不是他王承業的鷹犬”
眼見得眾多將校竟是振臂附和程千里,對自己怒目以視,王承業把心一橫,惡狠狠地說道:“但凡跟著程千里鼓噪者,以叛亂論處”
如果在往日,這樣的話定然會嚇退一大幫人,可此時此刻,他話音剛落,就只見眾將非但沒有摒棄程千里,而是就這樣朝自己緊逼了上來。這時候,王承業終于有些慌了,直到外間牙兵呼啦啦全都涌上了節堂,他方才松了一口氣。他又是慶幸節堂之上不許帶兵器,又是暗喜自己已經布置了眾多牙兵在外,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徹底清洗一下天兵軍,也好挑出真正心向自己的軍官放在高位。
“把所有人都給我拿下,嚴加勘問”
然而,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卻沒有迎來任何反應。看著一動不動的精銳牙兵,王承業漸漸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當即提高了聲音又重復了一遍。即便如此,每一個人的腳下全都紋絲不動。這時候,就連剛剛偷偷跑去調牙兵的那個從者都已經感覺到不對勁了,牙齒咯咯直打架的他強壓不安挪到王承業身邊,用幾乎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說道:“大帥,得饒人處且饒人。”
王承業又不是瞎子,此時此刻的情形根本就不是他饒不饒人的問題,而是他自身難保的問題 知道自己這心腹從者是提醒他,趕緊找個臺階下揭過這一茬,然后再想辦法,可他剛剛幾乎是被程千里指著鼻子罵了一頓,哪里咽得下這一口氣?他不由自主攥緊了右拳,聲音陰冷地說道:“爾等是都想學那安賊造反不成?”
“王承業,你還有臉說別人造反?常山太守顏杲卿打開井陘關聯絡你,而后又號召河北各州郡舉義旗反正,遣人投書給你奏報朝廷,你竟敢厚臉皮上奏說這是你的功勞軍中那么多將士都在為河洛河北的親友心急如焚,你卻在安安心心看著你的歌舞,睡著你的姬妾婢女,你算哪門子河東節度使?我們全都是世代從軍,身上一個個都有功勞,卻被你硬是從軍中調了過來保護你這個貪生怕死的東西,這個牙兵老子早就不想于了”
隨著一個牙兵伸手摘下頭盔,將那一叢象征牙兵的黑色羽毛揪下來摔在地上,還用力踩了幾腳,效仿他的人竟是一個接一個,須臾之間,就只見節堂之上,再不見一個頭戴黑羽的牙兵這種情形代表著什么,每一個人全都心里清楚。
這個尸位素餐的河東節度使,已經失盡人心了 “你們…你們好”
王承業氣得渾身直哆嗦,可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懼。他沒見過兵變,可卻聽人家說過那種主帥被將卒挾持的恐怖場面,如今自己親身經歷,他方才意識到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是怎樣的沖擊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千辛萬苦從軍中抽調出來,想要當成左膀右臂的牙兵,竟然也這樣輕易地背叛了自己 “王大帥昔日鎮守河東時,軍紀肅然,人人奮勇,即便安祿山兼領河東,對我河東也都插不進手,杜大帥、裴大帥先后上任,也是一切照王大帥舊制。王承業,你算什么東西,竟敢壞王大帥的規矩,只知道作威作福,沒有一絲一毫的公心”一個偏將厲聲呵斥了王承業兩句,隨即方才環視左右袍澤道,“大家既然誰也受不了這樣一個作威作福的家伙,不如就將這王承業趕出太原”
王承業已經打算服軟了,可他根本沒想到,這幫嘩變的將校竟敢如此心狠手辣,竟打算驅逐他這個主帥 當應和聲此起彼伏響起時,他一下子跌坐癱軟了下來。完了,就算他能回到長安去御前狠狠告一狀,可在這樣的亂世當中,再沒有半分兵權的他還有什么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