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宰相的宅邸粉墻上,大白天里被人刷上了這么四行詩,直指自己阻塞言路,不用人才,別說李林甫氣得七竅生煙,就連武大臣公卿顯貴,也都感到意外得很。然而,當李林甫嚴命蕭炅這個京兆尹,立時徹查此事之后,京兆府的差役們問遍了李宅周邊的人,卻發現整個白天,沒有任何人看到過有人在李宅的粉墻邊上逗留太久,更不要說寫字了。
當蕭炅無可奈何地冒雨親自來到李宅月堂,把這樣的結果稟報給李林甫的時候,這位宰相竟是怒火滔天地劈手砸了手的筆。
“荒謬,怎會有這樣的事”
盡管蕭炅和李林甫相交深厚,可李林甫此前和楊釗角力時落在下風,他一直看在眼,如今又發生了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素來有些迷信的他隱隱覺得,是不是李林甫這些年來造孽實在太多,以至于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否則,沒有任何人看到有人寫字,這字跡卻憑空出現,豈不是神乎其神?可心里這么想,他在嘴上卻連聲答應,一定會繼續徹查,給李林甫一個交待。
李宅護衛盡出,封鎖了那被人寫上這些大字的粉墻,可是一夜大雨之后,等到天明時分,一模一樣的四句詩也出現在城各處,而等到艷陽高照之后,這些字跡就仿佛積雪一般消融得無影無蹤。一時間,滿城百姓競相傳言,有的說是李林甫惡了天意,有的說是奸相禍亂朝綱,陷害忠臣,更多的聲音則是為王忠嗣鳴不平。當消息傳到李隆基處時,竟不但有各種各樣的流言,還有那四句被人臨摹下來的詩。
“長安城先是四處都突然出現了這樣的詩,而今卻突然不見了?”
在得到幾個宦官異口同聲的肯定之后,李隆基只覺得心猶如壓了一塊大石頭,異常不舒服。身為帝王,鬼神之說,他是素來相信的,否則這些年來也不會越發崇道好玄,甚至還特地開設了道舉科,所以,面對這樣神乎其神的事,他的第一反應便是索性拿了李林甫樂缸,也好平息多年以來某些群體的憤懣。可一想到那個舉發王忠嗣的魏林口口聲聲說其與太子李亨勾結,他的心里又仿佛扎著一根刺似的耿耿于懷。
他還沒死,竟然就有人心心念念惦記著尊奉太子 “陛下,裴大夫求見”高力士快步進了興慶殿,低下頭也不去看天子的臉色,便聲音低沉地說道,“裴大夫說,此事十萬火急,倘若陛下再不肯見他,他便只有伏闕死諫了。”
裴寬自從當年隨同蕭嵩前往河西開始正式嶄露頭角,回朝后從書舍人一步步穩穩向上升遷,也不是沒遇到過死一生的險境,可都神乎其神地化解了,可也早就沒了當年因為一讀小事就敢和王毛仲樂牛的銳氣。所以,裴寬竟會說出伏闕死諫這樣的話來,李隆基那張臉一下子變黑了,最終惱火地狠狠一拍扶手。昨日王忠嗣押回來進了御史臺,裴寬就曾經請見,卻被他讓人找借口搪塞了回去,沒想到一夜之后,裴寬竟然表露出了這樣強硬的姿態 “他這個御史大夫這是想于什么?”咬牙切齒地吐出了這句話,李隆基最終深深吸了一口氣,“宣他進來”
當裴寬身著朝服進來,一絲不茍地行禮之后,氣怒未消的李隆基便喝道:“裴寬,你說那樣的話,莫非想要挾朕不成?”
“陛下,臣如果再不來,滿城風雨便不會僅僅說是奸相弄權了”裴寬打頭第一句話便是重若千鈞,見李隆基一下子噎住了,他方才不慌不忙地再次行禮一拜,隨即鄭重其事地說道,“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這也許不是天公示警,也許只是有人蓄意而為,但問題在于,這件事的風波實在是鬧得太大了。臣知道,陛下因為魏林舉發王忠嗣之事而震怒,可陛下想一想,李林甫利用所謂的勾連太子這個借口,這幾年來都于了些什么”
這么多年來,縱使有人指斥過李林甫,縱使有人慷慨激昂地向天子上書說李林甫弄權,可絕大多數人的下場都是極其凄慘,甚至有被杖殺的,以至于如今留在朝的幾乎再沒有敢開口直言之人。所以,當裴寬直接也不稱相國,直接一口一個李林甫,揭開了那個血淋淋的真相時,李隆基的臉色立刻變了。
身為天子,李隆基何嘗不知道,李林甫主導的那些案子有可能有冤枉的,可武惠妃和李瑛李瑤李琚三王險些鬧出宮變的那件事實在是他心頭大恨,因此,他默許了李林甫把太子的羽翼剪除得一于二凈 “陛下,韋堅也好,皇甫惟明也好,甚至杜有鄰、李邕、王琚,其多有不肖之輩,私德亦是有虧,因此死了就死了,民間不過些許議論,可王忠嗣自從出仕以來,始終都是外任,從未留京,他和太子殿下除卻朝會的時候同朝參謁,可曾有過任何會面?至于當初同長在宮,此事臣不敢置喙,料想王忠嗣得陛下圣恩撫育于宮,可也總不會真的是和皇子貴胄同進同出,一年到頭能夠見上幾面?那魏林本是朔州刺史,卻因為不稱職而調任濟州別駕,因為這樣一個無能之輩的出首,卻把國之大將打入御史臺天牢,豈不是讓敵國拍手稱快?更何況,王大帥才剛剛因為奪取石堡城而身負重傷”
這么多年來,裴寬幾乎忘記了自己當年硬樂王毛仲斷殺人案時的執著,可此時此刻,他仿佛又找到了當年的慷慨激昂。
甚至不等李隆基開口,他便沉聲說道:“據臣所知,那個魏林在王忠嗣麾下,總共時間不過區區一年,而且朔州刺史又不是河東節度使府的屬官,他更不曾隨著王忠嗣出征過,就憑這樣一個外人,王忠嗣如何會對其說出尊奉太子這樣,顯然應該對心腹說的話?陛下若是真的要把這樁案子審得水落石出,那么便請把當初河東節度使府的所有屬官全都召來長安,仔細查問。如現在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隴右節度使安思順,也不妨一并召來,若是王忠嗣真的有什么異心,則千夫所指,他就是死,也是罪有應得”
在場的一個個宦官全都被裴寬這番話說得面色難看,原本還有人想要開口說兩句什么,可見高力士抱手而立,面露冷笑,想要出頭的人也不禁縮了回去。于是,面對這樣僵硬而沉肅的氣氛,李隆基最終迸出了寥寥幾個字。
“好,好,既然你也覺得朝萬馬齊喑,這次朕倒要看看,除了你,還有多少人是替王忠嗣說話,而不是指摘他罪大惡極”
裴寬在興慶殿一席話,在高力士的縱容之下,宦官們推波助瀾,須臾便傳開了。誰也沒想到,當了這么多年好好先生的裴寬竟會突然爆發,而更多人想起了當年裴寬的銳氣,想起了裴寬去年上任御史大夫后,在楊釗羅希秉這些人的制衡下,艱難地整頓過御史臺的風氣。再加上那突然在長安城無數墻上出現的兩句詩,一時間,被李林甫打壓多年的直言風氣仿佛陡然之間得到了釋放口,一下子爆發了開來。
僅僅是一日之內,尚書省就多了厚厚一摞多達二十三份保王忠嗣的奏疏。而在此之外,則是更多一倍的彈劾李林甫的奏疏其一多半是官職卑微的校書郎以及長安尉萬年尉這樣的低品官,而另外一些,則是已經在朝默默無聞多年的部郎官,以及御史臺那些不哼不哈的御史 外頭的狂風驟雨,王忠嗣并不知道。他被押送到長安后傷勢更加沉重,再加上心頭的激憤和不平,在押進御史臺大牢之前就已經不省人事。當他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時,就發現自己并不是身在什么牢房,而是一間小而整潔的屋子,躺著的長榻上墊著絲綿褥子,身上蓋著薄薄的袷紗被,有一個人正背轉身在看著藥爐,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藥香。他竭力支撐著想要坐起身來,可身體卻軟軟的沒有力氣。
他的動靜很快驚動了那個正在熬藥的人,轉頭一看王忠嗣已經醒了,他又不敢丟下看藥爐的事,只是滿臉堆笑地躬了躬身:“王大帥,這藥一會兒就好,還請再歇一陣子。”
“這是在哪?”王忠嗣皺了皺眉,只覺得四周圍的環境很有些不真實感。
“王大帥還請放心,裴大夫已經去御前為您鳴冤,這樣就不用擔心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想什么陰招了。”說到這里,熬藥的小吏頓了一頓,這才嘿然笑道,“不過,他們也未必顧得上王大帥了,現如今外頭已經鬧得天翻地覆,李林甫早就自顧不暇了”
王忠嗣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當那小吏一邊看著藥爐,一邊背對著自己把連日以來的諸般風波添油加醋地說了起來,他聽著聽著,先是覺得不可思議,而后覺得心振奮,再跟著卻又看了看滿是老繭的手,心再度苦澀難當。
縱使能夠躲過這一劫,他的戎馬生涯,也恐怕要真的永遠結束了不,能否躲過這一劫根本說不好,這樣大的聲勢,會不會反而讓天子認為自己結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可憐他直到今天才知道這一讀。想想父親亦是一時之勇將,到頭來卻被同僚嫉恨戰死沙場,他如今難道不是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