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天下士人官員來說,長安是夢寐以求的天堂,但對于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羅來說,他們的基業卻在漠北,因此每一天逗留都讓他們度日如年。偏偏他們朝覲之后正值左相牛仙客去世,諸多事情千頭萬緒,朝中根本沒人顧得上他們。等到李隆基終于下旨杜士儀和他們陛辭,而后放離長安,距離他們抵達長安已經有足足半個月了。
盡管突厥稱臣不是滅國之功,之前朝覲的時候,李隆基也只賞賜了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羅,似乎對杜士儀并無恩賞,而且左相之位又遽然許了李適之。可等到陛辭之日,這位天子卻又仿佛是補償似的,遽然賜爵杜士儀京兆郡公,遷金紫光祿大夫,檢校禮部尚書,再賜雙旌雙節。面對這樣的恩賞,杜士儀自然再三謙辭,最終方才領受。而他人雖然就此離開,長安城的宅邸卻仍然正在營建,這也讓踏上回程之路的他沒辦法高興起來,心中沉甸甸的。
等到宅邸竣工之時,他就不得不和妻兒暫時分離了,就和當年信安王李祎和張守珪將家眷都留在兩京一樣!大唐固然沒有那樣的死規矩,但有時候邊帥還是會主動那樣去做。之前他還年輕,旁人多能體諒夫妻之間的如膠似漆,可如今他一邁入四十不惑這一道關卡,別人就不會這么想了!
而且,朔方不少人都跟著他多年了,很容易招人眼,他得好好謀劃才是。
這一次回程,即便每一個人都是歸心似箭,但這一路馳驛,卻比來時更慢。這次還有中官張道斌奉旨相送,每到州縣,他都會力勸杜士儀稍作停留,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雖說不勝其煩,可在長安城中就聽說中官不可招惹,也就只能無奈接受了這個事實。知道張道斌沿路停留是為了索賄,杜士儀便干脆以乙李啜拔的名義派心腹去見了這位中官,送上了一份極其豐厚的禮物。果然接下來一路總算不再磨磨蹭蹭,大半個月后便抵達了朔方靈州。
杜士儀知道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不希望在靈州多做停留,就在當天遣張興北上,送二人北歸,自己便在朔方節度使府設宴款待張道斌。在場文武皆是酒量極豪,他準備的又是更勝長安貢酒的美酒,諸官輪番上陣,終于把個張道斌給灌了個醉醺醺。
從張道斌嘴里套出不日將歸,并不會留在朔方為監軍的實話之后,上上下下方才松了一口大氣。跟著杜士儀回靈武堂時,李佺便心有余悸地說道:“這等宮中閹宦目下無塵,傲視將帥,若長留朔方,天知道該怎么對付他們!”
“老將軍說得不錯,我當初在隴右治了一個牛仙童,可這種事可一不可再。這幾年除卻御史中丞巡邊,不時也會有宦官出為監軍,看來得預作綢繆。”杜士儀說到這里,這才回頭看了一眼諸文武,笑著說道,“好教諸位得知,我上奏為諸位請功封賞之事,陛下已經準了。”
杜士儀獲封京兆郡公,進金紫光祿大夫,檢校禮部尚書,此事已經人盡皆知,但其他的消息朔方還全不知情。此刻得知升遷的消息,眾人無不喜悅興堊奮,卻礙于已經入夜,不敢高聲歡笑。等到眾人跟隨杜士儀進了靈武堂中,聽其說了在長安的種種經過,尤其是宰相更迭之事,方才一時喜色盡去。
“牛相國若是能長留河西,說不定如今也就不會致使隴右丟了石堡城。”
這樣的因果關系盡管旁人很難理解,但朔方鄰近隴右,大多數人都贊同地點了點頭。而來圣嚴也知道這種話題犯忌,當下就此打住了。因為時辰已晚,眾人只是略議一番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北歸之后的種種應對之策,將要散去之時,杜士儀卻獨獨留下了李佺。
杜士儀上任朔方六年有余,而李佺擔任節度副使也已經六年有余,如今已經六十二歲了。大唐向來不禁宗室出任高官,但在李隆基這一朝,如此風氣卻達到了頂峰,前有信安王李祎這樣為一方節帥多年的名將,后有如李林甫和李適之這樣的宰相,如李佺這樣擔任節度副使的反而就沒那么顯眼了。此時此刻,被留下來的他挑了挑眉,直截了當地問道:“怎么,是朝廷對我這樣的老家伙也有升賞?是不是打算把我調到哪去?”
“并非朝中有這樣的風聲,但只是時間上的問題。”杜士儀見李佺稍稍松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老將軍在朔方多年,與我臂助良多,但如今朔方各處安定,突厥暫時不敢南侵,我只想問老將軍,是愿意來日被人斬斷我臂膀似的,回朝升任十六衛大將軍之類的閑職,還是愿意老當益壯,再去挑一挑一個困難的擔子?”
李佺原本有些憤懣,可被杜士儀這么一說,他頓時來了興趣:“杜大帥這話怎么說?”
“如今,安西四鎮節度使和北庭節度使不再彼此兼任,而突騎施也因為連年內亂,西突厥余部不是北竄入漠北,就是徙居西域、河隴。而就在不久之前,新上任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昕,更是被莫賀達干率軍攻殺,足可見北庭都護府和安西四鎮有多亂。阿史那昕這一死,西突厥十姓可汗一直為阿史那氏把持的歷史,恐怕要就此終結了。而因為這么一件事,北庭節度使只怕也要換一個人。”
杜士儀想起業已轉任伊州刺史多年的王翰,雖說很希望王翰就此前進一步,但他很清楚,這一步要跨越出去,絕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況王翰乃是文吏,雖則絕非不通武藝,但在軍中根基薄弱,即便王芳烈和王泠然佐助,又有封常清為幕佐,要說就此掌握北庭諸軍,終究是難度非同小可。
所以,見李佺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杜士儀便剖心置腹地說道:“老將軍出身宗室,從縣令到刺史,當過多任親民官,而后又任金吾將軍,朔方節度副使,領軍經驗豐富,出鎮北庭,別人無可置喙。”
面對杜士儀那誠懇的眼神,想起自己到朔方后那種揮灑自如的生活,李佺哪里還愿意回到長安去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大將軍?可是,北庭節度使這樣的要職,即便他有足夠的資歷和軍功,卻也不覺得此事真的如杜士儀所說這么容易。
“杜大帥,你我共事多年,我也不妨說一句掏心窩的實話。我說是宗室,卻家族衰微,所以才能僥幸躲過武周那場清洗的大劫。好在陛下即位之后,宗室若是有領兵之才,常常能夠得以重用。可自從信安王故世之后,我常常會想,就算立下潑天的功勞,仍舊不免被人陰謀算計,就在這朔方養老卻也不壞,可偏偏杜大帥你卻又在我這冰涼的心里燒了一把火!”
李佺今天晚上領銜灌了張道斌,自己也喝得不少,此時此刻自然而然就帶出了深深的憤懣和痛楚之色。他扶著膝蓋霍然站起身來,這才看著杜士儀笑道:“杜大帥,雖說你我年紀相差二十歲,可能夠相識相交一場,實在是我平生幸事!北庭節度使之職如若大帥有辦法奪來,我當然求之不得!我記得大帥舊友王子羽正在那擔任伊州刺史,其他僚友故舊也有幾人,別人就不怕調我過去,這所謂杜黨的范圍越來越大?”
“君子不黨,李老將軍可別給我扣帽子。”杜士儀嘿然一笑,繼而也站起身來,“至于如何謀取此職,我會盡力想辦法的,老將軍不用擔憂。”
這一夜,當杜士儀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是將近深夜子時了。他先是要安排張興護送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北歸,又要從張道斌口中探話,還得和李佺交心,唯獨沒空去和妻兒打招呼——不是為了這半個月的小別,而是因為他倉促就定下了和姜家的那樁婚事。更衣洗漱之后,他來到床榻前,就只見妻子還在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一條帶著鮮明西域風格的帔帛。
“這是…”
“是蕙娘捎帶給我的禮物,你這阿爺大概都沒打開看過吧?”見杜士儀面露尷尬,隨即欲言又止,王容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廣元的婚事,你是獨斷專行定得倉促,可我知道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情形,你斷然不會不和我商量,到底出了什么事?”
妻子既然如此通情達理,杜士儀便將此次回京種種和盤托出,就連那座工部奉旨營造的住宅也說了。果然,聽明白其中險惡,尤其是那座住宅的用處,她不禁用力咬了咬嘴唇,隨即方才吐出了一口郁氣。
“官當得越大,就越容易引人覬覦…廣元也好,蕙娘也好,幼麟也好,雖說生來便是官家子弟,看似得天獨厚,卻也要因為我們這樣的父母,承擔起旁人想象不到的壓力。”王容突然伸出手來緊緊抱住了丈夫,心里卻生出了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
杜士儀的意向她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而為了這個,日后將要面對的,恐怕是更多的險惡。倘若將來,她和杜士儀不得不相隔千里,那么,作為他的夫人,她除了在長安的大宅中教養子女,交游公卿,替他抵擋那些明槍暗箭,會不會面對更加難以抉擇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