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之重,在于豐、勝,而作為其腹地的靈、夏,雖為后方,也同樣容不得半點閃失。整個朔方都是京畿的北面屏障所在,故而一場康待賓之亂,王晙大開殺戒之后,方才會把六萬余口胡人全都遷到了河洛江淮等地,從而嚴防再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相比朔方節度使治所的靈州,夏州的一大半都是不毛之地的大沙漠,然而南北兩邊卻是大片肥沃的土地,既可以耕種,也能夠放牧,胡漢雜居,這么多年來倒也相安無事。遷徙中原的仆固部兩千余帳位于夏州境內的大漠,也就是后世俗稱的毛烏素沙漠以北,烏那水和庫也干泊之間。
這里是一片水源豐沛的草原,馬賊無法突破前頭三受降城的屏障,而漢人多半在大漠以南一帶生活。無邊無際的草場中放牧著成百上千的牛羊,不見刀光,不見血腥,大多數仆固部的牧民都習慣了這種日子。而且,前后兩任朔方節度使李幃和杜士儀,對胡人的政策雖不盡相同,但相同的是都沒有太多苛捐雜稅 也正因為如此,乙李啜拔本來的日子過得舒心愜意,可連日以來,他卻總是心事重重,哪怕長子仆固懷恩回來探親,他也是在外表現得興高采烈神采飛揚,回到自己的帳中就愁眉不展。仆固部一直都是桀驁不馴的部落,在突厥就是時叛時附,在大唐也同樣如此。至于他本人來說,既希望族人能夠休養生息繁衍壯大,又渴望建功立業,雄踞一方,這兩種思量來回沖突,也就成了他的糾結所在。
這一天,他打疊精神見了一些部族中的長堊老,回到大帳中后就褪去了人前的精神奕奕,斜倚在那兒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一個侍者突然急匆匆地沖入了大帳,連行禮都顧不得便大聲嚷嚷道:“都督,都督,不好了”
這一聲不好頓時讓乙李啜拔打了個激靈,當即怒聲喝道:“什么事這樣大驚小怪”
“朔方…朔方杜大帥…”因為得到消息后趕得太急,那侍者說話斷斷續續的,在主人的怒瞪下方才好容易接續了上去,“杜大帥已經到咱們仆固部的地頭了”
聽到這樣一句完整的話,乙李啜拔終于為之色變。興許是做賊心虛,又或許是杜士儀積威所致,總而言之,他這會兒完全不想見這位朔方之主。可人已經來了,他絕對不會認為自己避而不見就能解決問題,于是,他只能硬著頭皮喝令侍者出去命人準備,自己也緊急換上了見客的服色。
從靈州到夏州,距離算不上太遙遠,徹夜不停地縱馬疾馳,一晝夜可至,慢一點兩日也可達,可杜士儀身為朔方節度使,突然離開靈州來到這里,此中意義,乙李啜拔不得不深思。單單論官職,他好歹也是世襲金微府都督,可論實權,他怎么可能和總領朔方的杜士儀相比?夏州仆固部有萬余人,朔方可有近七萬雄軍 所以,當第一眼看到杜士儀的時候,乙李啜拔完全沒有任何驚嘆對方年齡的念頭。他笑容可掬地迎接了對方,恭恭敬敬地說了無數恭維贊美的話后,就將對方迎入了自己的大帳。由于事先沒有得到任何消息,他請了杜士儀入座后,不由得斟酌該從何開口。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杜士儀竟然先說話了。
“都督是懷恩的父親,所以我之前北巡三受降城,又巡定遠、豐安二軍,宥州之地也曾經去過,卻從來沒到過夏州,心中不免抱憾,總算今天是達成心愿了。”一句寒暄之后,杜士儀就笑吟吟地說道,“懷恩如今是我麾下大將,所以我此來,還有要緊的軍務和都督商量,都督可否屏退左右?”
盡管杜士儀反客為主,可乙李啜拔立刻一口答應了。等發現杜士儀亦是不留一個隨從親衛于身側,他又是驚嘆對方的坦誠示人,又是佩服對方的大膽,一顆心不自不覺就放了下來。
“我仆固部人口不過剛剛過萬,我雖名為都督,其實不過一介胡民而已。杜大帥適才說是商量軍務,我實在是愧不敢當。”
“都督不用這樣謙虛,我此來,是為了漠北亂局。想來都督也應該知道了,突厥內亂,右殺伊勒啜為登利所殺,而其眾已經為登利自己統領,不復立右殺。”
以這樣一個話題作為起頭,杜士儀便敏銳地察覺到,乙李啜拔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有了契夫人的提前知會,他猜也能猜到乙李啜拔的顧慮,當即推心置腹地說道:“都督既是懷恩的父親,我也不瞞你說。今年回紇、葛邏祿、拔悉密三部進京朝賀陛下千秋,名為朝賀,實為請命。突厥是大國,自從骨咄祿復辟之后,雄踞漠北已經又有幾十年了,而今突厥內亂式微,自然有的是胸懷野心取而代之者。”
乙李啜拔聽出杜士儀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和突厥聯絡之事,稍微松了一口氣,當即強笑說道:“大帥明察秋毫,實在是朔方軍民之福。突厥登利不得人心,卻妄自尊大,當然是各部共討之。”
“話雖如此說,可突厥終究曾經雄霸一時,如今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回紇、葛邏祿、拔悉密均是實力壯大,可未必就能有大把握。退一萬步說,如今的拔悉密監國吐屯阿史那施,同樣出自阿史那氏。即便阿史那氏真的死絕了,有其他部族取突厥而代之,漠北豈不是就會有新的霸主崛起?”說到這里,杜士儀清清楚楚地看到,乙李啜拔已經有些迷惑了,顯然不知道自己為何對他談起這些,他便笑了笑問道,“都督可有北歸之意?”
臨到末了這一句話,乙李啜拔乍一聽,幾乎魂都沒了。他本就不是中原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士大夫,驟然跳起來的同時,甚至還想到是否要暴起行刺,然后立時率眾北歸,以免和從前那位仆固都督勺磨一樣被王晙當場殺死。可是,就在他本能去摸腰刀的時候,卻陡然意識到自己的長子還在杜士儀軍中,而且頃刻之間北歸,他帶不走多少人,到時候倉皇之際說不定還會被人吞并殆盡。
于是,面色變幻不定的他最終長嘆一聲,便干脆利落地單膝跪下道:“大帥既然都知道了,我甘受大帥處置。”
“知道?什么知道?都督何出此言?”
覺察到杜士儀竟是在伸手攙扶自己,乙李啜拔只覺得腦袋亂糟糟的。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他會錯了意思,其實杜士儀并不知道他曾經收到過同羅酋長阿布思的信,曾經考慮過是否要北歸?那他豈不是不打自招?
即便恨得想打上自己七八個巴掌,可話一出口,就如同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即便再后悔,乙李啜拔也只能硬著頭皮說道:“其實,當年同羅部北歸突厥的酋長阿布思給我寫來了一封信,勸說我北歸突厥。如果我能夠收攏留在突厥的那一支仆固部兵馬,那么,葉護尊位唾手可得。”
這番話是契夫人也曾經透露過的,然而,那時候杜士儀就覺得其中有些玄機,如今他既是詐出了乙李啜拔的主動坦白,他便可以順勢詢問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突厥的葉護之位,或為左右葉護,或為東西葉護,總而言之,總共就兩個位子。如今突厥右殺伊勒啜已經死了,只剩下左殺判闕特勒一人,左右葉護卻都有人。即便有空缺,同羅酋長阿布思為什么自己不動心,而是來游說你?”
乙李啜拔尷尬地笑了笑,這才低聲說道:“大帥這話實在是問到了點子上。其實,這話我連自己的妻子兒子都不曾吐露過,而阿布思的那個信使,我也按照他在信上的吩咐直接滅口了。阿布思所說的葉護之位,并不是如今的突厥可汗登利許給我的,而是左殺判闕特勒許給我的至于阿布思,判闕特勒也許給了他葉護之位。也就是說,判闕特勒打算起兵反了登利,希望同羅部和仆固部能夠相從,如果事成他自立為可汗,那么,我和阿布思就是東西葉護”
這還差不多,基本符合自己的幾種猜測中,最具操作性的一種 杜士儀心里這么想,嘴上卻反問道:“那都督是如何回復他的?”
盡管自己根本就還沒想好如何回復阿布思,但此刻面對杜士儀,乙李啜拔卻想都沒想就出口說道:“當然是拒絕大唐對我父子等人恩情厚重,我怎能叛唐北投?”
如果真沒有此事,你的夫人怎會通過兒媳輾轉告知了我這么一個消息?
杜士儀暗自哂然一笑,卻也知道,乙李啜拔的夫人固然不希望丈夫貿然去北投突厥,但那也是因為仆固懷恩在朔方深受重用,而他杜士儀的為人顯然也值得信賴,這才有了這一次的告密。否則換成心狠手辣的王晙,同樣的一招極可能就直接把丈夫乙李啜拔給坑死了。
于是,他當下就搖搖頭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都督此言固然盡顯忠義,但我不得不說,你留在夏州,不過一胡酋而已。而你若北投突厥左殺判闕特勒,那時候必有一番非凡功業”
這下子,乙李啜拔登時眼睛瞪得老大,張大的嘴甚至無法合攏。杜士儀這位朔方節度使,竟然鼓吹他去北投突厥?難不成是希望他去當細作?可如果他不帶兵馬,去突厥無異于羊入虎口,可如果他把兵馬都給帶走了,這樣的細作杜士儀就能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