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仕十八年,杜士儀如今爵封涇陽侯,勛拜上柱國,官居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兵部侍郎,安北都護,靈州都督兼關內道采訪處置使,朔方節度使,關內道支度營田使,權總留后事。長長的一串官名,連他自己有時候都覺冗長得可怕。可正因為身居高位,單單俸祿就足夠他根本花銷不完,而在千秋節這樣的場合,座次完全按照官職排位,他就能夠位居前列,只在裴耀卿李林甫牛仙客以及尚書省諸位尚書之后。
在這.五十開外的人中,如今才剛剛三十有五,年富力強的他顯得鶴立雞群,格外引人矚目。
尤其是在第一次入朝,第一次見識了長安那些整齊里坊,興慶宮中富麗堂皇宮闕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爾查伊看來,放眼看去就只見四處都是身著朱紫的文武官員。若不是他們因為是番邦使臣,序列較為靠前,根本就連天子的臉都看不見。而杜士儀的位子也遠在他們之前,聽到梨園弟子在下頭高奏涼州曲時,他們看到李隆基突然招手示意杜士儀上前,含笑對這位年輕節帥說著什么。
而李林甫見李隆基當著文武眾臣之面,不吝表示對杜士儀的親近,他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說道:“今日千秋,杜十九郎何妨賦詩一首,賀陛下佳節?”
見眾多人都看向了自己,杜士儀便不慌不忙地說道:“陛下賢明,朝中名臣云集,如裴丞相,兩位相國及諸位尚書,盡皆在座,我怎敢獻丑?”
裴耀卿罷相以來,雖有尚書右丞相之名,平素宴飲的排位固然都在李林甫前列,可但凡趨炎附勢的官員,說話時都會把李林甫放在最前頭,因此這會兒聽到杜士儀仍然以自己居前,他不禁朝杜士儀看了一眼。不等李林甫開口,他就淡淡地說道:“杜君禮久在邊陲,聞聽做詩也是殺氣凌厲。我記得你所用掌書記王少伯,亦是開元十五年進士,人稱一時才俊,何妨令他先口占一首,拋磚引玉?”
今日杜士儀確實帶了王昌齡來。因各大節鎮多是節度判官前來,杜士儀親至,要多帶一個王昌齡,自然無人置喙。可今日能夠上勤政務本樓的,固然有六品以下,可那都是拾遺補闕以及御史之類的近臣,王昌齡一個節度掌書記在朔方興許位高權重,但在京師著實不算什么。而且,他放眼看去找不到李白以及其他熟悉的人,干脆就一個人坐在那喝悶酒,須臾已經酒意上涌。故而裴耀卿提到他名字的時候,他竟然還沒反應過來。
等到背后一個小內侍低聲提醒了一句,他這才恍然回神。見一雙雙眼睛都注視在了自己身上,換成別人恐怕得驚惶一陣子,可他素來天不怕地不怕,這會兒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見不遠處的李隆基也看向了自己,他凝神細聽了一陣子樓上樂曲樓下歌,突然高聲吟道:“胡部笙歌西殿頭,梨園弟子和涼州,三國小術士5200。新聲一段高樓月,圣主千秋樂未休。”
“少伯的七絕,獨步一時,我不能及也!”杜士儀第一個做了評判,聽到四座一片叫好聲,而李隆基顯然也滿意非常,他方才氣定神閑地說道:“我剛剛觀下頭樂舞,占得半闕詩,斗膽獻給陛下,以饗此千秋佳節。”
歷來應制詩都是每個文人必備的本領,即便如今李林甫和牛仙客當權,也密尋文采斐然者,每逢飲宴便先做好詩備著,身后更常常有詩賦嫻熟的從者跟著。故而,除非是被人擠兌或是給個苛刻的題目,他們也少有露出窘態。如今見杜士儀竟是聲稱只做得出半首,牛仙客倒無所謂,李林甫見竟是成全了王昌齡,頓時心中大為惱怒。
他費盡心思請人做了一首千秋節獻千秋鏡辭,只希望能夠蓋下那些自詡文采斐然者的氣焰,誰知道王昌齡隨口占了一首對仗工整的七絕不算,杜士儀立刻調轉話題,把這等奉圣應制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格調都給改了。半首?杜士儀號稱杜三頭,他竟是想得出來!
李隆基卻被激起了興趣,立刻說道:“君禮且吟來!”
“御氣云樓敞,含風彩仗高。仙人張內樂,王母獻宮桃。羅襪紅蕖艷,金羈白雪毛。舞階銜壽酒,走索背秋毫。”
區區八句,道盡今天千秋節的勝景,毫不遜色于王昌齡適才七絕,聽上去仿佛已經完整了,而杜士儀竟說這是未完的半首詩,一時四座竊竊私語不斷。幼年便被視作為神童的裴耀卿更是納悶地問道:“君禮這八句大見功底,若說是全詩也無可厚非,可既然說沒完,還竟然續不下去了?”
續是能續下去,可且不提前面還有半首,后面更有四句,若是接上,那就不是慶賀千秋節,而是詛咒天子了。因此,杜士儀微微一笑,繼而便苦笑道:“看來我是江郎才盡了,也或許是因為陛下這千秋圣壽佳節,區區一首詩道不盡這普天同慶的景象,因而故意教臣無法接上下半截。還請陛下恕罪。”
別人最怕人說自己江郎才盡,杜士儀卻毫不在乎地自嘲,隨即又不動聲色地捧了天子一番,這時候,有人贊嘆有人不屑,可不論如何,李隆基卻是極其得意。仙人張樂,王母獻桃,區區幾句詩,他這個天子的地位權威彰顯無遺。更何況他今日心情很好,杜士儀早已明言只得半首詩,他也就不為己甚,故作沒好氣地擺了擺手說道:“也罷,今日便放過你,諸卿若有好詩賦,不妨立時吟來!”
這樣一展所才的機會,文官們自是求之不得,武將們也不會甘于落后,不論是在家里已經讓人做好的,還是立時三刻絞盡腦汁現場做,每個人都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可對于連漢語都說得不大流利的吐迷突三人來說,這就是無聊之極的煎熬了。
他們行前都得到了嚴密囑咐,見到天子后應該如何說話,可無論骨力裴羅也好,阿史那仲律也好,全都根本沒有見到過大唐天子。在他們設想中,大唐天子也就頂多和突厥可汗差不多,不過防守嚴密一些,排場大一些,可誰知道大唐的所謂排場根本是突厥無法比擬的。
被鴻臚寺的官員引領進入長安,然后被中書省的通事舍人安置在四方館,前幾天固然有人領他們遍覽長安風光,甚至還進了東西兩市,可要見天子卻門都沒有。到了今天這千秋節,他們終于如愿以償進宮拜見,可結果卻是根據之前鴻臚寺官員反反復復告知的禮數,隨眾遠遠叩頭拜見,根本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能說出來。這會兒也是,他們已經算距離天子夠近的了,但這個近只是相對而言。整整三十步的距離,竟根本無法跨越過去!
吐迷突焦慮,吉爾查伊憂心,而阿史那仲律就是難以抑制的狂躁了。尤其是當杜士儀趁著群臣爭相獻詩,悄然走過來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抱怨道:“杜大帥,陛下什么時候能夠單獨接見我們!”
“單獨接見?”杜士儀故意挑了挑眉,隨即哂然一笑道,“你大概弄錯了。大唐天子,不但是我大唐文武群臣官民百姓的君上,也是四夷君長所遵奉的天可汗。日理萬機,垂拱宇內,就連二位相國這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人物,也不是想見就見,一個月能夠單獨面見天顏的機會,只有寥寥幾次,更不要說其他人了。從前吐蕃使臣也好,突厥使臣也罷,都很少有單獨覲見陛下的特例。”
此話一出,他果然就只見三人同時傻眼。回紇拔悉密和葛邏祿都不比突厥吐蕃,因為要看人臉色過日子,從前那些年隨大流地覲見固然有過幾次,可像這次正兒八經前來朝覲賀壽,還想借機談一談大事之際,竟是根本沒辦法單獨見到大唐天子,這怎能不教他們失望?
于是,他見吐迷突面色變幻,仿佛打算破釜沉舟,他便突然干咳一聲道:“不過,我也知道你們跋涉數千里前來不易,已經設法前去通融。你們全都耐心一些,別鬧出什么事情被驅逐出長安,到時候我可救不了你們!”
三言兩語把這三個使臣先是撩撥得心急火燎,然后又四兩撥千斤地說出已經前去設法,最終方才是告誡,杜士儀就只見他們立刻都老實了。其中,為人最穩重的吉爾查伊甚至趕緊賠笑斟酒送上,用討好的口氣說道:“一切都拜托杜大帥了!”
“不用心急,今夜這千秋節還只是剛剛開始。”
這還只是剛剛開始?
吐迷突和阿史那仲律這兩個之前看不慣彼此的人對視了一眼,同時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自家兄長也不是沒有慶賀過節日或生日,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之后,便是和下頭獻舞的女人們胡天胡帝狂歡,哪有如同現在這樣左一個花樣右一個花樣?
這漫長的千秋節之夜,吐迷突三人只覺得屁股都已經給硌疼了,直到子時,方才漸漸告一段落。他們三人眼見得群臣起身再賀之后,赫然恭送李隆基回鑾,一時情急不禁都站起身來。可就在這時候,他們突然只聽得背后一個尖細的聲音傳入耳畔。
“回紇、葛邏祿、拔悉密三部使臣,興慶殿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