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立太子的消息經由大唐最為自豪的驛路,星夜傳至各方。盡管尚未行冊封之禮,可虛懸將近一年的東宮儲位最終有了主人,這卻已經毫無疑問。只不過,武惠妃去世追贈貞順皇后,大多數州縣官員都認為壽王李瑁乃是最可能的太子人選,而忠王李多年不顯山不露水,幾乎少有人認為他會成為最后的贏家。故而接到這樣的消息,也不知道多少人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而杜士儀在得到這個消息的同時,也得到了固安公主的另一封急報,說是玉奴被天子命人送回了玉真觀。然而,這樣聽似很壞的消息,卻是他在設計武惠妃之前就最想看到的,不論如何,玉真公主怎么都會護著這個徒兒,這反而是最好的結局。長長舒了一口氣的他甚至想到,若能趁此讓玉奴和壽王離婚,然后讓其就此遠走高飛,那必然會更加圓滿。想到這里,即便如今身在寢室,他仍是少不得立時提筆,給固安公主寫了一封言簡意賅的信。
王容在旁邊聽得分明,見那狼衛接過密信后,熟門熟路地藏在了刀鞘的特制夾層,磕過頭后便隨著虎牙離去,她便挨著杜士儀坐下,輕聲問道:“東宮既然有了新主,廢太子李瑛和李瑤李琚三人不知如何了?”
“總算咱們那位陛下并未派人前往賜死,他們三人都逃得一條性命。可貶所不在一處,如果一直郁結于心,養尊處優慣了的他們恐怕未必吃得消。所以,通過長安城的渠道,種種消息變化,我都讓人及時知會了他們三個。想來知道子女有人照料,而入主東宮的并非壽王李瑁,他們也許能夠多熬一兩年。而等到陛下的目光從他們身上離開,也許就能想個辦法,讓他們就此瞞天過海,隱姓埋名到其他的地方去生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們曾經有那樣尊貴的身份,可如今卻幾乎一無所有,還能到哪去?”
“幼娘,你錯了,這個天下,并不只有大唐,否則我也不會讓羅盈和岳五娘陳寶兒費盡心思于漠北建下基業。極西之地,大食曾經與大唐爭奪西域,如今也依舊雄踞西方,而更遙遠的地方,還有法蘭克,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國家。大唐雖然幅員遼闊,萬邦來朝,可如果自詡為天朝,目光僅限于此地,那也不過如此了。踏出這個國家,他們還能看到更遼闊的天空。”
杜士儀當年就曾經用這個話題引誘過王昌齡和高適,以至于兩人遠游西域。然而,由于大食對西域的蠶食,他們的行程就只限于蔥嶺以東,再西邊就難以涉足。兼且他們都是以經世濟國為己任的士人,不可能和逐利的商人一樣前往更遙遠的他鄉。可是,李瑛李瑤和李琚不同。他們有父親,有妻兒,可如今這一切都已經幾乎和他們割裂了開來,天下之大,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王容并不是第一次聽杜士儀提及天下之大。可這一次,杜士儀的口吻截然不同,就仿佛他的腳步并不限于大唐,而是去過那些異國他鄉似的。沉默了片刻,她沒有試圖反駁,而是低聲說道:“那回紇之主骨力裴羅既是要派使臣前往長安,會不會就此引誘陛下生出滅突厥之心?”
“契丹遠遠弱于突厥,當年可突于更是掀起了滔天戰火,歷經信安王和張守畦兩位名將屢次進擊,也不過殺了可突于,尚未達到覆滅契丹的效果。而且,這還是有奚人度稽部以及一些部族從旁助戰的效果。當然,白山黑水的地理條件也了大軍進擊的效果。可即便如此,有契丹的先例在前,陛下就算再急功近利,也不會認為真的就能夠一戰傾覆突厥。所以,要打突厥,那就只有一個字,拖把局勢攪得越復雜越好。否則,突厥一滅,我便難以安居朔方。
盡管杜士儀對忠王李同樣談不上什么好感,可至少比壽王李瑁入主東宮,玉奴成為徒具虛名的太子妃來得強,故而這樣一件事,他自是隨大流地上了賀表。然而,另外一個消息他就沒法高興得起來了。
崔希逸盡管在河西節度使任上對吐蕃打了一場勝仗,月前又和杜希望聯手,擊退了吐蕃一番攻勢,然而因為自己始終因為失信而耿耿于懷,即便杜士儀和杜希望都曾經在之前回京述職時幫忙遮掩,可李隆基卻因此對其頗有微詞,竟是將其轉遷太原尹。太原尹坐鎮北都,兼領北都軍器監,可這次崔希逸竟然沒能兼領河東節度,一時人人都知道,他這算是失寵了。
而轉任河西節度使的竟然是李林甫的舊交,與其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蕭炅。面對這樣一個壞消息,杜士儀唯有慶幸南霽云如今在隴右節度杜希望麾下,杜希望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至少是性格直爽的實誠人,南霽云總不至于無用武之地。否則,若是不幸歸在蕭炅麾下,他就不得不上書力爭把人調到朔方來了。而與此同時,李隆基也算真正和吐蕃撕破了臉,河西隴右之外,又分派王昱任劍南節度使,竟是打算分三路抗擊吐蕃。
而赤嶺上那座當初杜士儀親自撰文,李儉親自監督打造,才矗立了不過四五載的大唐和吐蕃界碑,也就此化為了一堆碎石。
這天晚上,李儉破天荒親自帶著酒前來邀杜士儀到被毀棄的赤嶺界碑,他不禁百感交集,給自己滿斟了一杯一飲而盡后,便不無苦澀地說道:“我雖說是宗室,但其實和帝室已經關系很偏遠了。我很早就沒了父親,他戰死在王孝杰領銜征契丹的那連場敗戰中。說實在的,則天皇后在位的時候,別的都不說,可對外的戰事幾乎連連敗退,直到她死了,這才漸漸各有起色。而我自己當初也曾經在幽州呆過,深知打仗是什么光景。”
他重重放下酒杯一抹嘴,這才帶著幾分醉意說道:“上頭的將帥都想打仗,因為這樣才有軍功,才能向上爬,可下頭的兵卒沒有一個愿意去戰場下死命拼,因為如今不比大唐建國之初,只要有軍功,就能分田地,封勛官,子孫有仕進之途,可以說是光宗耀祖的事,現在,即便你勛封上柱國,可兒子連求一流外吏員好缺都未必容易,更不要說入仕…所以,軍中逃兵此起彼伏。也就是這些年不用府兵,改為募兵,這才有所扭轉。”
“因為利令智昏的屬官,貪得無厭的閹宦,由此挑起邊釁,以至于大唐和吐蕃的界碑就此毀棄,這確實很可惜。
杜士儀附和了一句,惋惜之色溢于言表。能夠理解李儉的郁悶,當初因為牛仙童的自作主張,他自己也明明有過很好的進擊機會,可卻還是放棄了,如今想到河隴如此局面,他曾問過自己是否有過后悔,但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這沒有什么好后悔的,古語有云,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盡管他還不至于厚臉皮到自詡為善戰者,可他至少知道什么仗需要打,什么仗不需要打只希望他遣張興入吐蕃為使臣,費盡心思和金城公主建立的渠道,不會就此廢棄更何況,如果打,該如何用人,如何分派,這才是最重要的杜希望也許可堪鎮守隴右,而蕭炅卻絕對不是節度河西的好人選,至于王忠嗣嗤之以鼻,皇甫惟明卻極其親近的王昱,他更是覺得此人擔任劍南節度使簡直匪夷所思觀其升官之路,竟比他和王忠嗣這兩個升官迅猛的人更快 可這個王昱有什么戰功,有什么政績?
李儉一夜宿醉,杜士儀便留了他在靈州都督府中宿了一夜,可天明時分,他正命人將這位朔方節度副使送回居處時,卻和匆匆而來的來稹撞了個正著。面帶戚容的來稹一見杜士儀,便雙膝一軟,徑直跪在了地上。杜士儀嚇了一跳,連忙疾步上前去攙扶他。
“好端端的這是于什么?”
“大帥,家父…家父過世了”
面對這樣一個噩耗,杜士儀不禁愣了神,良久方才反應了過來。倒吸一口涼氣的他連忙用力將來ii拽了起來,隨即沉聲說道:“先別急,隨我回靈武堂慢慢說。”
等回到靈武堂,來稹說起大清早靈武城門開啟之后,來自龜茲鎮的使者便叩開了他的家門,報知了這樣一個消息的時候,一時平日得理不饒人最是剛強的這位青年竟是泣不成聲:“父母在,不遠游,我卻只因為一己之私,棄父親于不顧,更是遠仕朔方,使得不能盡孝于父親膝下我對不起大帥信賴器重,只請解職回安西,料理父親后事。”
面對這樣的要求,杜士儀當即點頭答應道:“這是你身為人子應有的孝義,我會即刻撥牙兵百人護送你回龜茲鎮。等你扶柩回鄉守制期滿,如果愿意回來,我隨時虛位以待”
來ii深知杜士儀用人極準,而且他比起郭子儀之沉穩多謀,大氣自如,仆固懷恩之勇,全都差距頗大,自己若是離開朔方,一定會有人補上自己的位子,異日回來時過境遷,還不知道會如何。所以,聽到杜士儀不但派兵護送他回去,而且還做出了這樣的承諾,他只覺得銘感五內,復又下拜道:“蒙大帥不棄,來稹方才能夠以弱冠入幕,至有今日。將來等到我為父親守制期滿,定當回來報效,為大帥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