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杜士儀親自為信安王李神一行送行。至于其他前來道別的眾官,雖還不至于囊括朔方所有文武,卻足有七八成的人到場。對于李神鎮守朔方九年的功績,別人也許只是道聽途說,只是看到奏報,他們卻是親身經歷過的。當遠望著李神那一行人消失在視線中時,甚至有李神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將領痛哭失聲,長吁短嘆的人更不在少數,更多的人則是在面上保持平靜的同時,悄悄打量杜士儀。
按理來說,不論是誰,前任攤上這么一位當世有數的赫赫名將,接下來都會艱難得很。誰樂意不管做什么事,都會有人拿著前任來和自己比 杜士儀看了一眼那些文武官員,便招呼了李儉上馬回靈州都督府。他雖是已經正式接過了朔方節度使大印,但李神未走,他送行之際也未曾大張旗鼓將全副儀仗都拉出來,此刻帶著從者親兵呼嘯而回,迅疾無倫,卻讓極少數有意上前搭話的人也措手不及。
想到明日便是杜士儀正式升節堂聚將廷參的日子,眾人四散離去之時,幾個軍官彼此說話之際,就有人突然問道:“杜大帥今年幾歲”
“據說是三十有三。”說出這個數字的時候,那軍官不禁苦笑道,“我武舉高第,出仕至今歷官四五任,如今快四十了,也不過是不上不下一個果毅都尉,軍中裨將,看看杜大帥,總有一種人生白活了的感覺。”
“誰不是和你一樣你別看那些將軍們背后提到杜大帥時仿佛不屑一顧,其實心底全都發怵得很。如若杜大帥長年都是在朝中當京官,每一任都是俗稱的清貴也就罷了,可算一算他大多數時候都在外任上,偏偏如此還能升官如此之快,簡直是讓人唯有咂舌驚嘆。就不知道杜大帥此任朔方是什么章程。”
那剛剛因為杜士儀的年紀而有些心灰的軍官亦是點了點頭:“信安王突然被黜,上上下下無不心中惴惴。這么多年了,別說他們,就是咱們,說一句自夸的話,有幾個不是信安王慧眼識珠嘉賞過的這要是萬一杜大帥和之前在隴右收拾郭家人似的收拾刺頭兒,那恐怕就有的是人要遭殃了!”
幾個人七嘴八舌說了一陣子,最終沒商量出什么下文來,一時都上馬預備回去。就在這時候,之前那自言武舉高第歷官四五任的裨將突然勒住了馬停下,把欲要回城的同伴全都叫住了。
見眾人都納悶不解地看著自己,他突然壓低了聲音道:“杜大帥固然當年三頭及第就名揚天下,后來又節度隴右,可傳到咱們朔方之地的時候,消息就沒那么全面了。你們注意到沒有,就是信安王被黜,說是杜大帥將要來節度朔方之際,卻突然各種各樣有鼻子有眼的傳言都來了。”
“嗯老郭,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杜大帥當年是用什么手段分化郭家,籠絡諸將,這些詳盡的傳言大約就是這一兩個月才開始四下流傳的,會不會是…”
盡管他并沒有把話說完,可他身邊的幾個裨將都和他年紀仿佛,在軍中時間長了,自然而然便是人精似的,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后,個個都是凜然而驚。到最后,還是一個年紀最大的輕咳了一聲道:“老郭,朔方又不是河隴,少有什么父子相繼的將門在。咱們上頭父祖都不在此為官,孤身一個,官位又低,總之接下來小心謹慎別跟著人鬧騰就是,別的咱們也管不著。實在不行,你家阿爺好歹是一州刺史,咱們跟著你投奔了他去!”
此話一出,那被人稱之為老郭的裨將頓時笑罵道:“你們想得美!我家老大人那脾氣是最厭惡子弟不爭氣的,要是我真的在朔方軍中混不下去了,就是去要飯也不敢煩勞他老人家!去去去,我也只是說一聲,反正咱們都只是小嘍噦,上頭那些紛爭不關咱們的事!”
裨將中間有警醒的人察覺到這一個月以來,在朔方諸軍中流傳廣泛的那些傳言仿佛別有名堂,上頭的諸軍正將副將們,自然也不是個個都是傻子。然而,樹倒猢猻散,正當李神陡然被黜之際,每一個人都不得不考慮自己的立場以及今后的前途。所以,為李神送行的時候淚滿衣襟固然是真的,心里為之惴惴然也是真的,權衡如何試探杜士儀對朔方諸將究竟是什么態度,方才是大將們真正要考慮的事。當然,早已改換門庭的也大有人在。
正月初三,乃是杜士儀早就定下的升節堂見諸將的日子。一大清早,就有軍官趕到了靈州都督府門前的大街,三三兩兩一面說話一面等著開中門。
隨著三聲鼓響,都督府的中門大開,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兩排衣衫整齊的兵卒魚貫而出,恰是猶如釘子一般分左右扶刀站定。經常出入靈州都督府的眾將細細打量,卻只見這些親兵面目陌生,他們一個都不認識,顯見是隨杜士儀抑或李儉而來的親信。
征戰多年的他們輕易就能看出,這些人并非只有架子,而是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非同小可的殺氣,分明是上過陣見過血的。當里間聚將的鼓聲再一次響起時,他們再也無心去端詳這些親兵如何,慌忙整理儀容一一入內。
大將們雖是比那些偏裨將校來得稍晚,但三通聚將鼓擂響后,連帶節度副使李儉在內,每一個人都已經在節堂中就位。當服紫佩金魚的杜士儀在左右簇擁下,于節堂正中主位上落座之際,每一個人都肅然屈膝行下軍禮。
“拜見大帥!”
“起。”
杜士儀隨著贊禮官的聲音抬了抬手,聽到稟報全數到齊,并未缺少一人時,他便輕輕點了點頭。盡管今時今地的諸將,他之前幾日差不多都已經見過,可今時不同往日,那時候他雖已經接印,卻因為信安王李神還在,他有意以謙遜的一面示人,可如今就不一樣了。
他環視著密密麻麻站滿節堂的眾將,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聽說,自從信安王左遷衢州刺史以來,朔方諸軍之中便有傳言,說是我在隴右如何對付郭氏,如何擺布眾將,如何讓人對我俯首帖耳,無人敢有立仗之鳴,上任之后,必定會大肆清洗朔方軍中上下…各種各樣的傳言層出不窮,我聽了也覺得新鮮得很。”
今日升節堂見諸將,杜士儀竟是用這樣一番話作為開場白,下頭眾將大多數都沒預料到,一時臉色各異,可那嗡嗡嗡的議論聲不過片刻便完全消失了,顯示出良好的軍紀和穩定的心緒。面對這樣的反應,杜士儀不禁哂然一笑。
“我如今節度朔方,而非節度隴右,故而隴右之事,我也無意多談。流言止于智者,喜歡說道閑話的人我也不會去制止,我只想說,抬頭三尺有神明,信安王為人大氣,不屑某些詭譎伎倆,因而興許懶得理會一二跳梁小丑,我卻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這話是什么意思從上至下的將校們大多有些糊涂,可彼此對視,見周遭的同僚也和自己的反應差不多,他們就更疑惑了。而這時候,杜士儀卻略過此話不提,沉聲說道:“我此行之前,請得上命,以金吾衛將軍李儉為節度副使,經略軍使。今以來圣嚴、張興,為朔方節度判官,以王昌齡為掌書記,高適為推官,此外巡官、衙推、奏記等,悉如舊日。十日后,大閱經略軍。”
杜士儀一下子宣布了節度使幕府官的人選,聽得隨李神多年的節度判官來圣嚴也在留任之列,而且除卻王昌齡高適,其他低階幕府官也幾乎都被留任,眾將剛剛因為杜士儀一番話而懸起的心不禁更是異樣,至于十日后的閱軍,這是每任節度使上任之后的慣例了,倒是沒人覺得有何不妥。而接下來,杜士儀并未長篇大論地說什么俗話,簡短地宣示了圣意對朔方軍中將校的嘉許,隨即留下經略軍正副將,又點名留下了幾個偏裨將校,這第一次升節堂竟是就這么結束了。
出節堂的時候,眼見得一個帶刀大漢隨從杜士儀出來,不禁有人朝此人多看了兩眼,旋即對左右說道:“好一個猛士,怎不曾見過”
“不曾見過的便必然是杜大帥私人。不說此人,剛剛門外那些親兵也是好生威武,信安王當年親兵也不過如此。杜大帥在隴右可沒怎么打仗,怎有這等驍勇”
“噓,小聲些,沒聽之前杜大帥說,信安王不理會的跳梁小丑,他卻容不下嗎你們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反正我腦袋不好使,不太明白,問老郭他準知道。對了,老郭這次是時來運轉了,沒想到杜大帥初來乍到點名要見的人里頭,竟有他一個!”
被人背后說時來運轉的郭姓裨將,這會兒隨著其他被點名的將官一路進去,平生第一次站在了靈州都督府中除卻節堂之外,最根本重地靈武堂前等候召見。眼見得經略軍正副將曹相東等人進去了,久久出來時皆是面沉如水,他不禁猜測了起來,隨著熟悉的認得的的上司同僚一個個進去,又一個個出來,不消一會兒只剩下了自己等寥寥數人,哪怕出身官宦之家的他也生出了幾許凜然之心。
他雖是武藝卓絕,可朔方軍中勇將如云,怎么也輪不到他,要說軍略,他剛剛因小故被降職,現如今所帶兵馬還不到千人,根本顯不出來。那為什么最后才是他 就在這時候,剛剛見過的那一位帶刀大漢快步出來,高聲叫道:“誰是郭子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