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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章 從一而終

  這一夜,杜士儀和崔儉玄郎舅二人在鎮羌齋長談至深夜,直到實在撐不住了方才抵足而眠。

  而王容和杜十三娘姑嫂倆睡在同一張床上,也是說丈夫說孩子說自己,到最后全無半點睡意看著彼此。

  突然,杜十三娘輕聲說道:“嫂子,阿兄待你很好,十一郎也待我很好。比起別的女子來,我們真的是太得天獨厚了。我這次回長安時,聽阿姊說過,九娘那樣剛強執拗的人,嫁的是夏卿這樣才華橫溢名滿兩京的名士,又給他生下了兒女,到頭來夏卿也還是免不了蓄有寵婢。我們臨走前,九娘還氣得攆走發賣了一個,還是夏卿的兄長摩詰出面,勸和了他們倆。”

  王容見過崔九娘多次,對其印象深刻。那美艷的姿容在兩京貴女之中,也是佼佼者。若非崔九娘先后因為祖母和父親的喪事而耽誤了婚事,決計輪不到王縉抱得美人歸。她因為幼年家中貧寒,見慣了各種嘴臉,雖說王縉是王維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和杜士儀也很親近,可她隱隱約約覺得,相比于王維,王縉為人處事多幾分功利,而且當初因緣巧合在上元夜被崔儉玄救下,王縉到崔宅走動就開始頻繁了,最后成功贏得了崔九娘的芳心。

  “這事情你阿娘怎么說”

  杜十三娘嘴角一挑,淡淡地說:“還能怎么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因幾個婢女玩物和夫君過不去,阿娘和阿姊總不能為了這個和夏卿置氣的,頂多不輕不重提醒夏卿兩句。我也不是偏幫九娘,倘若他們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也就罷了,可是,夏卿好不容易以才學人品打動了九娘,又讓阿娘和阿姊認可,就連十一郎的阿兄阿弟,也都對他很是期許,這才許了婚事,崔家也不計較夏卿最初遲遲沒有出仕,一直都下大力氣幫忙。

  他們從相識到相知相得相守,一路走過這么多年了,卻及不上幾個后來的婢女。我臨走的前一天,九娘對我說,倘若是夏卿身邊跟了多年的婢女,她興許就容下了,畢竟那是舊情,可是…”

  感覺到王容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杜十三娘頓了一頓,這才挪了挪,靠近了嫂子那溫暖的懷抱:“可那只不過是別人為了巴結而送給夏卿的婢女,他甚至都沒告訴她一聲,就放在別宅中養著!我和九娘相識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淚,她說,當年看到過父親身邊有過一二寵婢,阿娘也容下了,她也不是不能容,可她最傷心的是他竟然防賊那樣防她!嫂子可知道,后來摩詰出面規勸他們的時候,用的就是他那亡妻的故事。摩詰說,因為之前和玉真貴主一段孽緣,由是對亡妻疏淡多年,如今空余后悔,卻已經生死兩隔。

  次日一大早,當王容起床梳妝的時候,就只見銅鏡中自己的雙眼微微紅腫,好似在睡夢之中哭過。她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還在夢中的杜十三娘,破天荒多用了些粉,遮去了那太過顯眼的痕跡。她還記得杜十三娘最后轉述的王維那一句話。

  “與其朝秦暮楚,不若從一而終。”

  從一而終這四個字,歷來都是男人要求女人的,可那時候王維卻如此說,足可見情傷對于其來說是多么慘痛的經歷。王容捏緊了手中的梳篦,好一會兒方才三兩下綰了個髻。自從到鄯州后,那些高髻云髻她就很少再梳,一則省事,二則杜士儀更愛天然,再加上鄯州常有北面吹來的風沙,一來二去她就一直選擇最簡單的發式,抱起兒女時也不怕那些發簪花鈿扎了孩子。束了羅裙披上外衫出了門后,她問過婢女,得知杜士儀升堂過后回了鎮羌齋,便悄然尋了過去。

  才到門口,她就聽到里頭傳來了崔儉玄和杜士儀說話的聲音。

  “所以說,鄯城令之位,若無絲毫兵權,則難以節制西面幾座軍城的驕兵悍將,甚至沒辦法懾服當地群居的軍屬。我說我的杜大帥,我真不是張口就要權,要鄯城長治久安,沒有其他辦法,就算我不能兼個什么軍使,你至少得給我一個信得過的人。”

  “一州刺史方才能兼任軍使,就比如臨洮軍使是我兼,莫門軍使是洮州刺史安思順兼,而廓州刺史姚峰如今兼任積石軍使,河州刺史苗晉卿兼任鎮西軍使,這是朝廷制度,我幫不了你。但是,你說的我也清楚,所以,倘若有事,振武軍使李聽是可以信賴的人。他和王忠嗣有舊,又是宗室,為人雄毅肅穆,智勇兼備。至于河源軍的正副將,都是穩重的人,并不跋扈,還算好打交道。”

  “軍中有人,那就好辦多了。對了,之前我路堊過秦州,災情極其嚴重,而且聽說重建以及賑濟災民事宜,是從隴右統籌的錢款此事耗費非同一般,你得小心下頭軍將因為少了軍費而心有不滿有所異動!郭知禮的事引起軒然大波,現如今郭英義還在緝拿,雖則是郭氏勢力大不如前,你又重用了那個郭建,可萬一有人拿著這種事作為由頭在下頭興風作浪,那可就不好辦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說來說去,還是得從吐蕃人身上想辦法。”

  聽到里頭郎舅二人在說正事,王容想了想便沒有貿然闖入。而是在院子里駐足片刻,又等了一會兒聽到里頭沒什么說話聲音了,這才前去叩門。等到她一出聲,大門立刻被人拉開了來,露出的卻是崔儉玄那張滿臉堆笑的面孔。

  “啊,嫂子你起來了這么說,十三娘也該起了我去看看她!”

  這一聲極其殷勤的嫂子,卻沒法掩蓋崔儉玄的真實目的,更何況,他撂下這句話就立刻開溜了。此時此刻,王容索性也就不去提醒杜十三娘因為路上勞頓,昨晚上又說了大半宿的悄悄話,這會兒還在睡夢中,笑吟吟地看著崔儉玄步履匆匆走后,她就踏進了鎮羌齋。

  “崔十一這家伙,看著他年紀不小了,有時候說話做事還頗有見地,可誰曾想有些地方還是老樣子。”杜士儀啞然失笑搖了搖頭,突然注意到王容臉上仿佛有些不對勁,目光須臾就落在了她的雙眼上。意識到很可能是她從杜十三娘那兒得到了什么消息,他連忙起身迎上前,又低聲問道,“難道是岳父那兒,或是朱坡老叔公那兒有什么變故”

  “你就別瞎猜了!”王容本待遮掩過去,可沒想到杜士儀直接就伸出手來碰觸到了自己的眼睛。知道那微腫的眼睛瞞不過素來極其仔細的丈夫,她便低聲把昨晚杜十三娘對自己的話言簡意賅告訴了他。果然,就只見杜士儀瞬間沉默了下來。

  “原來是九娘和夏卿的事。”

  杜士儀對于性格太過刁鉆的崔九娘,當年是敬謝不敏,那會兒還曾經很疑惑王縉竟然能夠消受如此美人,如今王容在轉述時不知不覺帶出了某些傾向,他自然不會聽不出來。正如同張興娶了宇文融的女兒宇文沫,很可能就會得到某些支持一樣,王縉娶了崔九娘這樣出身清河崔氏的千金,自然而然,自稱太原王氏這一點也就沒什么人會當面指摘了。而且,崔氏對于王縉這些年來在仕途上的助益,不可謂不大。

  他不想深談王縉和崔九娘的事,反而對于王維那句發自肺腑的話感慨良多。扶著妻子坐下之后,他猶如一直以來那樣抱了她在懷中,輕聲說道:“摩詰這話說的是,倘若時光倒流,他做不到不負二人,可至少能夠做到不負其中一人。如今兩人全都負了,怪不得我上次見他時,就發現他的性子越發淡泊,禪意越發出塵,他家中妻子一去,興許他的那顆心都已經死了。十三娘對你說這些,大概也是因為看看別人,再看看自己,一面覺得得天獨厚,一面又難免有些郁結。

  “杜郎…”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杜士儀隨口吟了一句,隨即就蹭著妻子的肩頭,低聲說道,“如今我們有了廣元和蕙娘,算得上是兒女雙全了。可廣元現在又想再多一個弟弟了,我們要不要再努力一把”

  “說正事的時候,你又偏來胡鬧!”王容嗔了一句,在杜士儀額頭上輕輕戳了戳,冷不防其突然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指尖。她不由得哎喲了一聲,可指尖上那輕輕的噬咬,讓她不禁生出了又麻又癢的感覺,最后不禁軟倒在了丈夫的懷中。

  “有些事情別去想這么多。人各有志,每個人都是自己做出的選擇,而不是被人逼的。以崔十一那脾氣,要真的夏卿狠狠對不起九娘,他才不會管什么朝官的體面,十有八九去找夏卿狠狠打一架了!”杜士儀微妙地岔開了一下話題,這才說道,“對了,崔十一說,已經接任了中書侍郎的張子壽顯見很器重摩詰,有意舉薦其為右拾遺。遙想當日摩詰一曲郁輪袍名動京華之時,一晃已經十四年了。”

  而如果再回溯到開元四年,他初到這個時代的時候,整整已經十八年了!十八年過去,他已經娶妻生子,節度一方,比起當初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相依為命,他已經親朋故舊滿朝堂,廣結羽翼立根基!

  “杜郎,明日崔十一郎和十三娘一塊前往鄯城,你會親自送一程嗎”

  “不用!”杜士儀想都不想地搖了搖頭,隨后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是我的妹夫,自然不容人小覷了!不用我撐腰,他也自會讓人劍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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