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延康坊西北角的一家酒肆,連月以來,都是郭英義逗留最多的地方。
職官不得入東西兩市,他不再是當年宿衛宮中尚未釋褐的千牛,當然不能到兩市買醉,平康坊宿妓,只能到這種喧囂嘈雜的酒肆,方才能夠宣泄心頭的憤懣。
想他落地就有恩蔭,十五入宮為千牛,釋褐便為果毅,領兵馬使,本該一路飛黃騰達青云直上,可誰想到不過是一念之差,他就落得現如今的下場。若不是兄長正正好好在那節骨眼上英勇戰死,朝廷不得不對他多加撫恤,興許眼下他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里窩著。即便如今還能夠呆在長安,可往日那些趨奉他不遺余力的上司同僚下屬,如今卻都避開他遠遠的,仿佛是生怕沾染了他的霉運。
“沒錯,就是霉運,否則好端端的計劃,怎會讓那杜十九給全都壞了事!”
低低嘟囔了一句,郭英義仰頭將杯中美酒全都灌進了嘴里,眼前已經朦朦朧朧看不清什么東西。他原本結實壯健的身體,現在已經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贅肉,而動輒就愛拿奴仆下人發脾氣的習慣,又讓身邊的從者逃亡了不少。盡管父親留下的財產眾多,以及辦完郭英杰喪事之后,按照這位長兄生前的遺命,長嫂又給他留了一筆不小的財富,可這些東西除了能讓他盡情揮霍,其余的根本沒有什么作用。
那些他從前為千牛時認識的宦官,現如今他送禮去人家都不收,更不要說見面了!
“該死,真該死!”郭英義終于一個忍不住,捏緊拳頭砸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可是,他已經醉得狠了,這一下根本沒有多少力氣,甚至連喧囂的酒肆中,那些鼓掌吹哨欣賞歌舞的酒客們,都沒注意到角落中的他有什么異常舉動。心中酸苦的他順勢伏倒在桌面上,漸漸閉上了眼睛。
聽說杜士儀已經向郭家人舉起了屠刀,殺一儆百拿下了不少當初和他走得近的郭家子弟,偏偏那吃里扒外的郭建竟然還倒向了杜士儀。如果他還在鄯州,如果他還能節制兵馬,怎會讓杜士儀如此肆無忌憚還有那個洮州刺史羅群,想當初何等飛揚跋扈的人,可竟然被杜士儀說拿下就拿下,如今押在御史臺大牢之中,據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輕的處置也是杖于朝堂,然后長流嶺外。
杜十九…杜十九!憑什么他就要蹉跎于長安酒肆,那家伙卻能夠揚名于隴右鄯州!
就在郭英義恨得咬牙切齒之際,醉酒如他卻突然感覺到對面仿佛傳來了一陣動靜。抬起頭來發現是有人在面前坐下了,他便惱火地叫道:“此處有人,上別處覓座去!”
這已經算是他能想到的最客氣的逐客令了,卻不想那個面目陌生的客人卻是嘴角一挑微微笑道:“郭將軍在長安數月,日日流連于酒肆買醉,莫非就甘心于這風華正茂之年,如此頹廢度日”
見對方竟是認得自己,郭英義不覺支撐著坐直了身子。他醉眼朦朧地打量著對方,確認自己并不認識此人,他登時沒好氣地說道:“你是何人我不和藏頭露尾之輩說話。”
“我是何人,來日郭將軍自會知道。我只想問郭將軍,杜大帥保下了王忠嗣,將安思順調為洮州刺史,領莫門軍使,將姚峰調到廓州任刺史,領積石軍使,又令郭建為臨洮軍正將,以原洮州司馬段行琛為隴右節度判官,如此用人,隴右上下無不服膺。如今雖不逢戰事,可杜大帥在隴右聲威如日中天,長此以往,當年在隴右鄯州威名赫赫的郭大帥威名,恐怕就要不復得聞了。郭將軍身為郭大帥季子,長兄又已壯烈為國捐軀,莫非你就眼睜睜看著這一幕”
這個陌生人所說的話,有些是郭英義早就知道的,卻也有些是郭英義不清楚的。比如,洮州司馬段行琛被辟署為節度判官之事,就是他尚未得知的。此時此刻,面色大變的他緊緊攥住了拳頭,最終才低聲反問道:“你到底是何人意欲何為”
“郭將軍已經醉了,這里也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到居所長談可好”
郭英義知道自己如今在長安不過是空有個郎將的名頭,沒什么能夠讓人忌憚的地方,更何況,若是再這樣放縱下去,他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盡管不知道此人抱著何等目的,但他還是怡然不懼地跟著對方站起身來。只是,飲酒過度的他不可避免地有些腳下踉蹌,尤其是出了酒肆大門,被撲面而來的冷風一吹,他更是打了個寒噤,一下子頭暈目眩軟倒了下來,繼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陌生屋子的長榻上。他掙扎著坐起身來,雖然腦袋還有些宿醉的脹痛,可相比之前卻是強多了。一旁還放著一個銅盆,銅盆旁邊的架子上掛著一條軟巾,顯見有人服侍過自己。就連他的身上,也換了一套干凈的寢衣,料子輕軟,乃是上好的輕綾制成,足可見此間主人應不缺錢。可是,這屋子里陳設極其簡單,長榻前不遠處是一座紙屏風,影影綽綽看不見這屋子的房門。
正當他環目四顧,想要找出更多線索的時候,大門咿呀一聲,分明有人進來了。他本想躺下,可想想干脆維持著這坐姿,果然,不一會兒,就有人繞過屏風過來,正是之前在酒肆和他攀談的人。來人見他醒著,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郭將軍總算是醒了。”
“閣下有什么話,不妨直說。我郭英義最討厭便是故弄玄虛之輩。”
“郭將軍言重了,我只是想幫你一把。”來人在郭英義面前坐下,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恕我直言,郭將軍能夠在如此風華正茂的年紀便官至五品,是因為令尊郭大帥的余蔭,令兄郭將軍的英烈,此外,便是郭家在河隴的威望。如今郭將軍因為在鄯州一招之差,被召回長安,明升暗降,可曾想過哪怕時過境遷之后,你還能再回隴右鄯州,那里可還是你的天下”
盡管沒有吭聲,但郭英義心里很清楚,倘若照杜士儀現如今的手段,恐怕只需三五年,父親苦心經營的根基就會被連根拔起。即便郭家興許未必會一蹶不振,可那也只會便宜了郭建這樣的旁系子弟,他這個親生兒子將再也沒辦法重振門庭,更不要說飛黃騰達。
“而且,我朝素來有所謂出將入相的習俗。如從前的張燕公,王脧,杜暹,如今的蕭丞相,一個個都是在外鎮守后調回朝中拜相的。倘若杜大帥真的能夠將隴右經營好了,安知不會以我朝最年輕的年齡入朝拜相到了那個時候,郭將軍,還有你的容身之處否”
這幾句話如同重錘一般,砸在了郭英義的心頭。他有些口干舌燥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沉聲反問道:“不用多費唇舌了,你想要我如何”
“很簡單,郭將軍人雖不在鄯州,可鄯州并非人人服膺杜大帥,總有些因為失去太多,因而對他懷恨在心的人…”
來人說到這里戛然而止,而郭英義先是皺著眉頭,但逐漸就臉色便平靜了下來,最后嘿然冷笑了一聲。
“你倒是打得好算盤!莫非你,或者你背后的人,和那杜十九有深仇大恨”
“這些郭將軍就不必在意了。總而言之,是否振作,全由郭將軍你自己。今夜之后,你我再無瓜葛。前途莫測,郭將軍珍重。”
當郭英義回過神發現人飄然而去,急忙追出去之后,卻發現這偌大一座宅院已經空空如也一個人都沒有。深知打聽恐怕也是白搭,他思來想去,最終把心一橫,決定聽這個人的,振作起來,再想想其他辦法。雖說到了現在這個份上,他已經沒有多少可用的籌碼,可是,郭家上下可并不是只有一個深得杜士儀重用的郭建,如他的叔父郭知禮那樣的,肯定會覺得受冷落了。郭家對河隴以及西面的吐蕃軍將,了解遠在杜士儀之上,未必沒有機會!
平康坊李林甫宅邸,一大清早便早早開始了忙碌。身為吏部侍郎,李林甫每日都要入宮上朝,即便晨曦未見,天色依舊昏暗,但里頭須臾就打了燈籠出來,照亮了門前的十字街。在一群隨從簇擁下,騎在馬上的李林甫到坊門口時,正值晨鼓響起,城門和坊門漸次開啟,他這一行人自是第一個出坊門的。等到上了大清早全無一人的大街,他一眼便看見街角處一個戴著斗笠的人。當那人抬起斗笠,不露痕跡地對他做了一個手勢時,他不禁欣然一笑。
裴光庭死后,他的日子一度很不好過。蕭嵩升任吏部尚書,一直都很不待見他,倘若不是他在宮中有惠妃為援,又小意殷勤地奉承著蕭嵩,而后又在韓休處左右逢源,這大半年都不知道怎么熬下來的。所幸那兩人因為性子不和,最終雙雙罷相,他才總算是透了一口氣。可如今當權的是宇文融一度非常敬重的裴耀卿,還有就是以文學出眾的張九齡,他不能再如同當年對裴光庭那樣,在兩人之中找一個人倚靠了。
他的資歷人脈已經足夠,這次一定要再上一步!
至于杜士儀,在過去大半年之后,他終于察覺到了當初那連番變故后有人為因素,不報復一把怎么對得起自己那一番倒霉!再者,倘若杜士儀真的能夠經營好隴右,異日很可能因此入朝拜相,他不得不未雨綢繆!橫豎他只是讓人提點郭英義振作,別的可什么都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