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宇文審才剛相從杜士儀求學數月,便被要求回長安一趟,但行前一日,杜士儀把事情原委明明白白告知,他只是略一思索便爽快答應了。
杜士儀到鄯州之后的一舉一動,他作為弟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凡有什么不明白的,杜士儀也會詳加解說,連月下來,他在詩賦文章上的進益盡管還不明顯,但為人處事的各種門道卻是突飛猛進。尤其杜士儀借助張興,向鄯州文武闡釋自己的用人之道;又借助郭英又以及那些鬧事的郭家子弟,一舉奠定了在鄯州軍民心目中的良好形象,這更是讓他嘆為觀止。
所以,杜士儀囑咐的每一句話,他都仔仔細細記在了心里,包括自己回長安的理由——那就是商量張興和自己的妹妹宇文沫的婚期。杜士儀如今既然知隴右節度事,張興又為掌書記,那么很顯然一兩年之內未必會回長安,既然如此,妹妹的婚事倘若再拖下去,那宇文沫就真的得年紀一大把了。只不過,當他帶著幾個隨從,僅僅只花了八日就回到長安城外的家中老宅時,卻是把母親韋氏給嚇了一跳。
“難道是鄯州出了什么事?”
“阿娘,沒有,你不要擔心。”宇文審一想到當初父親出事的時候,母親擔驚受怕傷心垂淚的情景,就決定略去這次回長安的最大目的,只把其中之一拿出來,“是杜師說,他此任鄯州都督知隴右節度事,恐怕一年半載是不會回長安的。而如今小妹已經除孝,年紀也已經上了二十,張奇駿更是已經三十出頭,倘若婚事再耽擱下去,兩頭都不美。所以,他請我回來和阿娘商量,是不是盡快備嫁?阿娘若是不放心,可以和二弟一塊送小妹出嫁。”
聽說是為了婚事,韋氏方才松了一口大氣。她見身邊的女兒登時面色緋紅,可還強撐著在一旁聽,她想了想就笑道:“杜大帥真是周到,既然他這么說,那就這么辦。至于我,鄯州實在太遠,你去就行了,你弟弟不在我不放心。再者,因為奇駿人在鄯州,非得等他回長安咱們才嫁女,就一直就這么讓沫兒耽誤下去確實也不好。須知此次相從杜大帥前往鄯州的人中,既有眾多名士,也有顏十七郎鮮于仲通這樣的前進士,而他卻拔擢了奇駿為掌書記,杜大帥對于奇駿還真是器重非常。”
“張奇駿之前曾經奉命代杜師赴各處邀約,刻意自吹自擂示人,結果那次在大比之日三兩下便擊敗挑戰之人,如今在鄯州可謂是名聲赫赫,皆道其文武全才。雖則家世寒微,可小妹嫁給這等才俊,絕不會辱沒了她。”宇文審一面說一面笑看了一眼妹妹,見宇文沫終于禁不住這打趣,嗔怒地沖他一瞪便一跺腳去了,他陪著母親又說了一會兒話,隨即便以給宣陽坊杜宅中的王容送信告退了出來。
他趕到宣陽坊杜宅時,已經是申時之后的事情了。盡管宇文審并非常來常往,可因為他是杜士儀這些年第二個正式收入門的弟子,因此里里外外還是都認識他。見他這么一個相從杜士儀前往鄯州的人突然千里迢迢趕回來了,門上全都吃驚不小,一面往里頭通報,一面又有人出言試探。宇文審自是笑容可掬地解說是為了妹妹的婚事而來,這才讓嚇了一跳的眾人為之釋然。
等到他在寢堂見了王容,呈上杜士儀那封家書之后,便只見這位年輕的師母并沒有立時拆看,而是笑著請他坐下。
王容低聲對身邊的秋娘囑咐了兩句,秋娘立刻帶著幾個侍婢退出,一時只剩下了彼此兩人。宇文審終究有些不自然,定了定神方才開口說道:“師娘,其實”
“杜郎從前也不會在家書中說什么要緊事,更何況讓你親自回來。婚事雖為緣由,但應該只為其一,至于另一樁,應是河西討擊副使王忠嗣之事,沒錯吧?”
“師娘果然慧眼如炬。”
見宇文審驚嘆不已,王容便笑道:“我本來就已經在收拾行裝,打算等暑熱退去之后就啟程,結果王忠嗣的事情就鬧得沸沸揚揚。杜郎曾經與其在云州并肩抗敵,據說這次在鄯州又承不少人情,總不會作壁上觀。果然,王忠嗣到長安才沒幾天,你就趕回來了。”
“那是因為青蓮居士他們從涼州趕回來快,我一路上雖不想讓人起疑,可也不敢耽擱了。”宇文審解釋了一句,這才原原本本將鄯州那邊的情形告知王容,又將杜士儀關于王忠嗣與皇甫惟明王昱的那點齟齬解說了一下,最終低聲說道,“據青蓮居士他們說,這次是王將軍回到涼州之后,實在看不下去肅州那位王使君的所作所為,在牛大帥面前告了一狀,誰知道被人偷聽了去,大約報給了長安的侍御史皇甫惟明,這才有了今次的事。”
王容卻輕輕搖了搖頭:“不止如此,此事并不簡單,長安這邊也另有些關節,不過眼下說這些也是白搭。這樣,文申你回來既然是為了令妹的婚事,不妨立刻籌辦起來,免得旁人起疑,至于杜郎交待的這件事,你不要插手,就連令堂以及弟妹處,也不必透露半個字,我會妥善安排的。”
“可是…”
見宇文審有些猶豫,王容便笑了起來:“放心,你杜師既然讓你把此事告知于我,自然便是以我為主。你大老遠回來,也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再加上令妹婚事這么大的事情,你身為兄長不好好奔走,反而去忙別的,豈不是讓人起疑?總而言之,聽我的”
宇文審只比杜士儀小四歲,比王容小三歲,若是在通常情況下,絕對可以平輩論交,如今見王容拿出了師娘的身份來壓他,他愣了一愣后,最終只能無可奈何地應了下來。而更讓他措手不及的是,王容須臾便請了秋娘進來,讓其幫襯自己嫁妹之事。想想王容如今身邊乏人,這卻還要調人幫自己的忙,他登時臉色漲得通紅,可推來辭去,他終究還是拗不過王容,告辭時自是千恩萬謝 王容送人到了寢堂門口,等到宇文審那人影已經瞧不見了,她方才轉身回了寢堂。到居中的位子上坐下后,她想想杜士儀到鄯州后循序漸進的那些舉措,心中自是明白他此番緣何一定要救下王忠嗣。
盡管杜士儀巧舌如簧說動了蕭嵩,從而令蕭嵩本就要排擠出朝堂的苗晉卿等人留在鄯州,以為臂助,可比起那龐大的河隴軍將世家,仍然是勢單力薄。而軍卒之中提拔上來的人,短時間難以至高位,吐蕃偃旗息鼓,軍功難得,要破局不得不需要借助外力而用錢可以籠絡一兩個人,卻未必能結下真正親厚牢靠的關系,王忠嗣這樣在云州就結下同僚之誼的,此次若是不施以援手,那河隴之局怎么破得了?
“阿娘,阿娘”見杜廣元小心翼翼牽著剛剛會走路的杜仙蕙,一步步走了過來,王容露出了一絲笑意,上前把杜仙蕙抱在了懷中,這才看著杜廣元說,“一會兒,我帶你們去外祖父家,這次住幾日再回來。”
“真的?”
杜廣元一下子喜上眉梢。回到長安之后,親戚比從前在代州多得多,不管他走到哪里,人人都把他當成寶貝一般。尤其是崔家那位趙國夫人以及自己的外公王元寶,那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跌了。因此,聽得王容說還要到那里住上兩天,他更是高興得不得了,可緊跟著,母親便又笑著囑咐了一句。
“不過,該寫的功課,一個字都不能少”
兒子是否因此從天堂而跌入了地獄,王容可沒工夫去考慮。她是知道慈母多敗兒這道理的,至少,自己兩個兄長的長子就都不怎么成器,其中很大的原因便是因為兩個嫂子的鼠目寸光,一味溺愛所致。所以,趕在夜禁前到了永安坊王家,她直接把杜廣元和杜仙蕙交給了精挑細選的乳媼徐三娘以及侍婢們,由得孩子去和表兄弟們玩耍,隨即便徑直往見父親王元寶。
對于她這突然搬回來住,王元寶又驚又喜,可等到女兒吐露出杜士儀命宇文審火燒火燎趕回來辦的事情,他的眉頭就緊鎖了起來。
這十幾年他又慷慨資助了不少士子,其中多有明經進士登科的,而有杜士儀這么一個女婿珠玉在前,別人只會覺得他是富了亦不忘助人,誰都不覺得他有什么別的意圖。而他也確實有值得驕傲的本錢,女婿剛滿三十便為中書舍人,此次雖則出為外官,可卻執掌隴右節度,這等成就可謂實在是得天獨厚 “幼娘,不是阿爺我膽小,實在是聽說王忠嗣這案子棘手得很…”
“阿爺,你都聽說了,難道我還會不知道?事情一出,我就向無上真師叔打探過了。皇甫惟明這個人,好大喜功,但還是有真才實學的,但此人最大的一個缺點便是護短。王昱雖則不是什么很有才學的人,但其寒微之時,曾經與其結義,因此他自是看不得王忠嗣告王昱的狀。最重要的是,出使吐蕃之后,皇甫惟明一直在暗中打探河隴的情形,有心將來鎮守一方建功立業,甚至杜郎此次實為隴右節度,他還覺得換成自己更合適。此等自負之人,只要有一二人撩撥,自然而然就成了一點就炸的爆竹。”
“你是說有人在暗中挑唆這皇甫惟明?”王元寶登時瞪大了眼睛,一時更加躊躇了起來,“越是如此,就越不該趟這渾水才是。君禮如今初為隴右節度,未必穩當,沒見牛大帥當了多年的河西節度使,這次竟然沒有出言?”
“杜郎和牛大帥不一樣,不說性子為人,根基也大不相同。牛大帥用王忠嗣,看的是蕭相國的面子,除卻上下之誼,未必有多少真正的情分,但杜郎不一樣。”王容微微一笑,繼而便對王元寶低聲說道,“阿爺,我自不會貿然出手,此事你聽我說,我只需你幫一個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