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比之日在杜士儀面前和正將姚峰徹底鬧翻,繼而又以郭家子弟的身份,在鄯州各軍之中多方游說,連日以來,郭建幾乎是殫精竭慮,試圖將郭英又離開之后散落在鄯州的郭氏子弟給擰成一股繩,同時成為繼郭英又之后的領袖。可是,這樣的事比他預先想象的要困難得多。郭知運諸子之中,郭英杰和郭英又是最出色的兩個,其余的都庸庸碌碌無甚才能,聚居兩京,和河隴的關系早就淡了,郭英杰戰死,郭英又明升暗降實則得咎之后,如他這樣別有他想的人多了 所以,耽擱了大半個月,他不得不把心一橫來見杜士儀。
可這會兒面對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措手不及的他頓時愣住了。而杜士儀仿佛看出了他的毫無預備,微微一笑后便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這是我請了鄯州最好的擅長雕塑的匠人,再加上最熟悉河隴以及吐蕃地形的向導,從我上任開始,足足用了一個多月方才做成的沙盤。你若是從前沒有想過我剛剛這個問題,也不要緊,如今仔細看看沙盤,然后把所得告訴我。”
眼見杜士儀說完這話,竟是到書案后頭坐下,自顧自地翻看公文了,郭建登時進退兩難。他一早就覺得,杜士儀重用陳晃馬杰兩個名不見經傳的低級軍官,而后又從鄯州本地征辟了兩個幕府官,這一切不是為了別的,都是為了千金買馬骨。自己這個在河隴頗有些名氣聲望的臨洮軍副將若是肯真心為其所用,一定會得到器重,日后拔擢更是不在話下。可誰能想到,他連投效之意都來不及表明,杜士儀竟丟來這么一個難題 要知道,大唐和吐蕃為了一個石堡城,打來打去的拉鋸戰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大唐好容易將此城控制在手中,吐蕃又已經服軟,這當口考慮這個,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嗎?
杜士儀看了幾份業已由自己那已經初見雛形的幕府官一一注明輕重緩急等各種信息的文書,突然抬起頭瞥了一眼郭建,見其雖是眼睛在看沙盤,臉上卻分明心不在焉,他就知道,此人是聰明機巧過頭,興許也不乏勇武和軍略,但并不是自己最需要的那種人。果然,在他等了一刻鐘之后,郭建便從沙盤前轉了過來,再次躬身一禮后鄭重其事地說道:“我雖只有些鄙陋之見,但既然大帥垂詢,我便獻丑了。”
“你盡管直說。”
郭建清了清嗓子,這才滔滔不絕地說道:“石堡城,也就是振武軍,地勢險要,得此城,河隴方才能夠真正連成一片,故而要守此城,不在于守,而在于以攻代守。但使振武軍中駐守的兵馬能夠輪番出擊,疲敝吐蕃兵馬,使其不能頻頻來攻,再廣派哨探,伺吐蕃動態,則此城穩若泰山也…”
從如何騷擾敵人,如何哨探敵情,到如何加固城墻,郭建整整說了小一刻鐘,杜士儀自始至終并未露出不耐的神色。直到郭建最終停住,他才微微頷首道:“你是河隴宿將,帶兵多年,所思所想確有道理。不但是振武軍,一旁的定戎城、綏戎城、臨蕃城…這一座座要鎮應當如何守備,你不妨也回去多多思量。郭家在河隴世代為將,又有先頭郭大帥那樣名噪一時的名將,你可不要墮了郭家的名聲。”
聽到杜士儀赫然對自己有承繼郭家名聲這樣的期許,郭建登時大喜過望,慌忙一躬到地道:“卑職定然不負大帥期望”
然而,喜滋滋出了鄯州都督府,郭建這才意識到,盡管自己在杜士儀面前的表現似乎并不壞,可今天他最大的目的卻沒有達成。在都督府門前躊躇了一陣,最終他還是決定暫時回去,免得畫蛇添足反惹人厭。而他前腳剛剛出了都督府門前這條十字街,大街的另一個方向卻也有一騎人馳來,最終也在門前下了馬。
都督府鎮羌齋中,剛剛杜士儀接見郭建時陪侍在側的乃是宇文審和杜甫。宇文審因拜入了杜士儀門下,自然少幾分顧忌,郭建一走便好奇地問道:“杜師,此人所言鎮守方略,不知真正可行否?”
“你只看他竟是在沙盤前看了這許久,然后才說出了這么一番話,就應當知道,他從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抑或者說,就算偶爾有過一個念頭,也沒有想得這么深遠。”杜士儀說著便站起身來,招手示意宇文審和杜甫隨自己來到那一面沙盤前,指著赤嶺界碑兩側那一座座城池,先是用手指在伏俟城附近畫了一條線,這才說道:“你們看,這是大唐建國之初,吐蕃的邊界。那時候,和鄯州毗鄰的不是吐蕃,而是作為慕容鮮卑族裔的吐谷渾。”
“而自從吐谷渾被滅,當初的故地,包括王都伏俟城,全都落入了吐蕃的手中,以至于河西壓力逐年增大。而且吐谷渾王族也和吐蕃貴族聯姻,竟是讓他們消化了這塊土地。而赤嶺東面這一座石堡城,雖是我大唐建造,但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回拉鋸,也不知道填了多少人命,這才最終得以最終落入大唐手中。剛剛郭建說此地易守難攻,但其實并不準確。此地若在吐蕃手中,對我大唐來說,是易守難攻,因為石堡城東面山道險峻,只需滾石檑木,就能夠讓我軍寸步難行。而石堡城面向吐蕃的那一面,卻是相對平坦。最要命的是,石堡城雖險要,卻不能駐軍太多。最多只能容兵千人,馬五百匹。”
這時候,就連杜甫也忍不住好奇地問了一句:“大帥既是覺得那郭建不過信口開河泛泛而談,對此又有什么好計?”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帥,臨洮軍正將姚峰求見。”
“去了副將,又來了正將,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約好的,竟是前腳走后腳來,這么巧。”杜士儀笑著擺了擺手,對杜甫和宇文審說道,“且先見見這姚峰,子美所問,說不定就不用我來解說了。”
臨洮軍正將姚峰進了鎮羌齋,渾然不知郭建早自己一步來過,大步上前行過禮后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大帥,今日我冒昧求見,只為了一件事,請大帥將郭建調出臨洮軍,抑或是把我另調他處,總而言之,我再沒法和此等小人共事”
姚峰一來就擺明了有我沒他的態度,杜士儀不禁有些意外。然而,他那凝重的表情卻并沒有嚇倒姚峰,這位臨洮軍正將竟是聲若洪鐘地說:“之前試探掌書記張郎的事情,確是我支使人做的。掌書記乃是節度使府要職,雖然歷來都是到任大帥自行辟署,可大多也是名實相副,可張郎最初的表現實在是讓很多人不服,我也想試探試探他。可現在既知道張郎著實文武全才,我自然服氣 可郭建這狗鼠輩,抓著這一點便借題發揮,在軍中大肆散布流言,說是我故意給大帥難堪”
聽到這里,杜士儀心中已是敞亮,他坐在那里審視著姚峰的表情,見其不閃不避與自己對視,他方才不慌不忙地說道:“你和郭建二人任臨洮軍正副將,兼隴右節度正副兵馬使,這是我到任之前的事,你們彼時共事已經有一年了,緣何到如今方才水火不容?”
見姚峰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分明是沒法明說兩人都想在自己這個新任節度面前表現,他便繼續說道:“我上任未久,倘若遽然調動軍中人事,定然會造成人心浮動。更何況,若是你抓到了郭建假造流言的真憑實據,我據此明斷也就罷了,但想來你也沒有如此憑據。既然如此,單單憑一二人言,便行升黜調任,試問誰會心服口服?”
杜士儀不軟不硬的這番話,意思唯有一個,不管是調誰出臨洮軍,沒門面對這么一個事實,姚峰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極其不自然。他原本想借著此事作為開場白,把郭建乃至于郭家這些年橫行鄯州等地的黑歷史給捅出來,可杜士儀根本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只覺得騎虎難下。
就這么告退離去吧,實在是有些沒臉面,可若是再纏下去,他又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這么一猶豫,他的腦門上就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根據此前少少的接觸,再加上從旁打聽到的信息,杜士儀知道姚峰是個有心眼,但心眼著實不怎么活絡的人,故而此刻也不吝給其一個臺階下:“你今日既然來了,我也正好有一事問你,你看那地圖底下的沙盤,其上石堡城乃是開元十七年,信安王費盡心機長途奔襲,這才從吐蕃手中奪還回來的。如今其改名為振武軍,你對其駐守問題,可有什么心得?”
聽到這話,姚峰訝異地挑了挑眉,快步到地圖下的沙盤邊上瞅了一眼,他便眼睛一亮,隨即竟是轉過身來。
“沒想到大帥竟然做了這樣的好東西若是說到其他要鎮也就算了,可要說石堡城,我有一句話實在是不吐不快信安王當初長途奔襲拿下石堡城,確實是功勞卓絕,可要我說,為了這么一個小小的地方填進去那么多人命,實在是完全沒必要大帥請過來一觀”
等到杜士儀和宇文審杜甫齊齊過來之后,他用手重重一點積石山,這才用自信滿滿的口吻說道:“只要占據了積石山,然后在山上整體布防,把伏俟城以及大非川一帶全都納入隴右節度下轄,然后沿大河筑堡布防,區區一個石堡城就算一度被吐蕃人拿下,也根本不足為懼我軍推進之時,里頭就是有個上千兵馬,他們又能于什么?不過是被困死的螞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