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蕭嵩支持,天子點頭,又沒有其他人爭著想去鄯州主持赤嶺立碑之事,這么一件任務便毫無懸念地落在了杜士儀身上。
然而,知制誥并沒有因此而委于其他中書舍人,而是由張九齡一人獨秉。杜士儀最后一次與張九齡從興慶宮一同出來的時候,張九齡突然開口說道:“我聽說,蕭相國將派侍御史苗晉卿等人,隨君禮前去赤嶺?”
自己給蕭嵩出了那種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主意,蕭嵩自然一定會采納,此時杜士儀聽得張九齡如此問,當即輕描淡寫地說道:“蕭相國以為吐蕃自恃兵強馬壯,常常與大唐相爭,此次雖有我主動請纓,但也當擇選朝中得力之人,前往鄯州,宣示我大唐國威。”
這樣冠冕堂皇的話怎么騙得了張九齡。他哂然一笑,但卻沒有因此指摘蕭嵩什么,只是直截了當地說道:“陛下已經下令,命我為裴相國擬神道碑。”
奉旨為公卿貴族宰執高官寫神道碑,這素來是一件很長臉的事,非辭藻華麗者不能得此殊榮,當然,還得官足夠高才行。杜士儀能夠為金仙公主撰寫神道碑,那還是因為他和金仙公主的特殊關系。此刻聽到天子竟然把裴光庭的神道碑指名給張九齡寫,他就知道不論是非功過如何,裴光庭已然蓋棺論定了。他笑了笑沒說話,可誰曾想又往前走了沒幾步,耳畔突然傳來了張九齡的一句話。
“裴相國之子裴稹上書為其父訟冤的事,可是君禮的主意?”
此話一出,毫無準備的杜士儀登時大吃一驚。等發現張九齡正盯著自己看,他就知道不論張九齡是真聽說,還是在詐自己,他都露餡了。有些懊惱地長噓一口氣后,他便于巴巴地說道:“子壽兄還請不要瞎猜,如此言語如果傳到蕭相國耳中,我可就麻煩了。”
“君禮若是怕麻煩,何至于不動聲色幫了一直和你不對付的裴相國,又讓苗晉卿等人不至于過分遠貶?若非和你共事,大約瞧出了你是怎樣的人,我也不會琢磨出這一點。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對旁人言說,事實上,裴相國的循資格之法雖著實扼殺俊杰之才,可他的謚法,我也曾經在陛下面前陳情,不宜過分。雖說陛下這忠獻二字未免太溢美,可總比克字來得強。若一個無有大過的宰相卻謚曰克,試問日后誰為宰相還敢推行新政令?”
既然張九齡不打算大嘴巴,杜士儀也就放心了。他可是處心積慮方才打通了蕭嵩的關節,至于幫已經死了的裴光庭一把,說實話,就是因為人死如燈滅,裴光庭縱使害得宇文融丟了性命,可后者也不是全然無辜的。而且,正如同張九齡說的,如果一個宰相剛死就要遭到在職宰相的反攻倒算,那豈不是日后為宰相的都要戰戰兢兢?當然,他也不是圣人,借機賣給裴家一個好又是另外一點。想到張九齡如今分明日益得圣眷,眼看宮門漸近,他突然輕聲提醒了一句。
“子壽兄他日若是拜相之時,只希望凡事能夠克制一些,莫要太過急躁。
這么一句話頓時說得張九齡愣住了。如今尚書省六部中有的是精明能于年富力強的人,論資歷他在其中只是小字輩,人望也遠不如當年張說那樣門下折服無數才俊,可杜士儀如此言說,竟是分明篤定自己他日能夠拜相。縱使他心里一直以輔弼自許,可此刻仍然不禁心頭一熱,而后又倏然冷靜了下來。
“君禮的箴言,我定會銘記在心。”
“還有,別被某些口蜜腹劍的人給蒙蔽了,比如我。”杜士儀仿佛開玩笑似的瞇起了眼睛。
張九齡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君禮可從來不曾趨附過我,你我私交也有限,怎會有蒙蔽之說?不過口蜜腹劍…此語我還是第一次得聽,不知出自何典?”
“無典,我自己瞎編胡造的。”杜士儀沒想到張九齡還真的深究起了這四個字,趕緊搪塞了過去。正如張九齡剛剛所言,他和這位同僚因為中間梗著一個宇文融的關系,一直都是公事往來,私交極少。想來作為天子,也更希望掌管知制誥的兩個臣子少些私人往來。如今離京之前,能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很足夠了,他總不能拉著張九齡神秘兮兮地說,你給我小心口蜜腹劍的李林甫?
出了興慶宮勤政務本樓下的大門,張九齡就停下步子對杜士儀拱了拱手道:“君禮此去鄯州,我公務在身也不便置酒送別,便再次道別吧,珍重”
“多謝子壽兄,你也珍重”
分道揚鑣之際,上了馬的杜士儀見張九齡帶著隨從一前一后往大明宮的方向去了,他不禁佇立遠望了片刻,直到林永墨出言提醒,他方才回過頭來。
“杜中書,職責之內的事情都交卸完了,你不回去再拜別蕭相國了?”
“蕭相國那兒,該說的話我已經都說完了,如今再特意走一趟大明宮中書省,又要惹人圍觀。對了,等到告身下來,你就是中書主事了,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閻麟之的事,是前車之鑒。”
林永墨打了個寒噤,忙不迭地點頭應是。等到一路把杜士儀送回宣陽坊杜宅,他就只聽得杜士儀一面走一面對他囑咐良多,到最后,他只覺得心頭滾熱他不過一流外出身的微末小吏,卻能得主司如此信賴提攜,這是何等幸運 杜士儀只是習慣性地對自己人就是胳膊肘往里拐,等發現林永墨竟在那擦眼睛,他這才意識到,這位年紀一大把,在流外熬了十幾年的老吏是給觸動了。他可不想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被人看見自己和林永墨有多親近,以至于日后中書省內日月換新天的時候此人又被人排擠。
“總而言之,好好去做,固然不能馬虎蕭相國交待的事,可記住,也不要趨奉太過了。既然好不容易從流外轉流內,切記一步一個腳印,決不可操之過急”
既是對韋禮裴寧王縉說過要去交通那些可能拜相的人,杜士儀已經和張九齡打過了招呼,自然不會漏過了其他人。開元年間宰相猶如走馬燈似的換,他哪里能夠記得清所有宰相的名字,接下來少不得去拜見了在云州長史和代州長史任上的頂頭上司,當初任太原尹,如今任工部尚書的李量,然后又去見了剛剛由戶部侍郎轉遷京兆尹的裴耀卿。
無論是出于他和南來吳裴的良好關系,還是裴耀卿為宇文融所薦,此前一直為裴光庭排擠,抑或是在幽州的同僚之誼,他都不會漏過這一位。回京這一年多,他和裴耀卿除卻公務上的往來,幾乎沒有太多私下交往,因此對于他的拜訪,裴耀卿自是有些意外。可是,當他送上了三卷宇文融遺稿抄本的時候,裴耀卿的臉色登時就變了。
“君禮…”
“裴京兆胸中自有溝壑,就算沒有宇文兄留下的這些東西,于漕運,于財賦,都有獨到之法,這些東西不過聊備參考而已。我只是覺得,這些東西我留著,遠沒有裴京兆留著有用。”
裴耀卿這才醒悟過來,當即笑道:“這些遺稿,你從前進呈過陛下。不瞞你說,陛下早已令人賜我抄本。”
聞聽此言,杜士儀先是有些意外,隨即就釋然了。天子既然追思宇文融財計之能,將他的遺稿送給裴耀卿這個同樣精通財計的接班人,自然也是正理。他當即便啞然失笑道:“陛下周全,是我多事了。我此行鄯州,宇文夫人派人來說,要我帶上已經除服的宇文大郎,我真是沒想到,一轉眼便已經二十七個月了。”
“是啊,還真是轉瞬即逝。”裴耀卿見杜士儀要將東西取回去,他卻伸手按住了那三卷手稿,笑吟吟地說道,“哪有送禮卻又帶回去的道理?就當是你的臨別贈禮吧。君禮,此去鄯州,還請珍重,務必揚我大唐威名”
等一圈團拜下來回到自家門前的時候,杜士儀只聽到閉門鼓聲聲貫耳,顯然,夜禁即將開始了。進了門的他得知宇文審竟是早就來了,一直等到現在也未曾離開,他不禁微微一笑,下一刻,門上又稟報了另外一個消息。
“郎主,顏公子也來過。他此次進士及第,關試也已經過了,接下來便要作為前進士守選三年。他之前在渭南游歷了半月,得知郎主要前往鄯州,他立時趕回了長安,說是要和郎主同行。顏公子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請郎主務必要允他同行他已經回去稟告長輩及兄長,然后收拾行李了。”
這還真是規模龐大的隊伍 話雖如此,杜士儀深知顏真卿文武全才,當即笑道:“他要跟就跟吧,隴右獨特風光,不親歷不能領略話說,太白他們可回來了?”
話音剛落,他就只聽得背后傳來了王之渙的大嗓門。
“君禮,我們給你帶了一個才子來嘖,要不是太白慧眼識珠,說不定就錯過了對了對了,之前子美說姓什么來著?我喝多了,有些忘了”
杜士儀就只見那三個即將或已經步入中年的大叔推推搡搡,將一個二十許的青年推到了自己面前。就只見這青年生得有些神清氣朗,見著自己時卻有些靦腆,張了張口后方才想起應該要行禮,可緊跟著就被孟浩然重重一巴掌拍在肩頭。
“少伯你什么記性,子美與君禮同姓,而且也是當年京兆杜陵當陽縣侯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