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是張九齡當值,杜士儀早早就離開洛陽宮回到了自己的私宅。盡管那張字條已經被他第一時間毀去了,但上頭的每一個字仍然讓他心煩意亂。平心而論,不愿意呆在兩京與人傾軋,他就是生怕遇到這種事情。可怕什么還偏偏就來什么,一想到要把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全都耗費在這種狗屁倒灶的事情上,他就不由得一肚子無名火。尤其踏入家門的時候,負責門上的守衛上來稟報各種送禮的人時,他更是生出了一種極端不耐的態度。
“日后這種事全都交給張奇駿,不要事無巨細都稟報給我”
知道書齋里這會兒多半是張興占據,杜士儀就沒有往那里去,而是吩咐人找來了赤畢。站在后院僻靜的池塘邊上,他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今日收到的那張字條。果然,他當即就看到經歷過多場宮廷政變的赤畢遽然色變。
“那張字條呢?”
“自然毀了。不論是陷阱也好,是真的也好,留著這樣的東西,對我都沒有任何好處。”
“幸好郎主果決。”赤畢稍稍舒了一口氣,但隨即就皺眉說道,“如果真的是太子,那么,他是專門送給郎主一個人的,還是也送給過其他人?而如果不是太子,對方又想借此掀起什么風浪,又或者說達到什么樣的目的?”
“我不想被這種小事絆住手腳。”杜士儀突出了小事兩個字,見赤畢愕然之后便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宮中也好,軍中也好,你可有什么相熟的人,可用的渠道?”
不等赤畢回答,杜士儀便用平穩的語調說道:“雖說高力士楊思勖和我私交都算不錯,但他們都是忠君之人,比如像今天這樣的事,如果他們得知音信,必定會第一時間稟告陛下,不會有任何例外。太子也好,惠妃也好,我希望能夠像當年王毛仲之子王守貞那樣,有人能夠在他們面前在必要的時候,說上一兩句話。而且,決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
赤畢本想說太子李鴻也就罷了,武惠妃面前不是有姜度在?可杜士儀后頭一解說,他立刻就明白了。盡管他已經四十七歲,不復當年隨著崔諤之沖殺在前的勇猛無敵,可時光沉淀的智慧,卻遠勝于當年只會聽命行事的血氣方剛。相比前主崔諤之,杜士儀給予他的是更加充分的信賴和倚重,就連這種要命的事情都肯對他挑明,士為知己者死,他又怎會有半點藏著掖著?
“北門禁軍雖則是陛下登基之后,以萬騎為主體漸漸組建的,但我還認識幾個人。只不過已經很多年未曾往來,探聽消息恐怕未必能夠奏效,從中挑選幾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然后加以誘導使用,就如同王守貞身邊的那個肖光一樣,這卻還是容易做到的。至于宮中,如高力士楊思勖這樣的頂尖內侍,都可以出宮居住,隨侍出來的小角色應該也有不少,只要把握好時機,這些人應該也能夠發揮一點作用。但這樣穩妥是穩妥了,就怕關鍵時刻…”
“我又不是要造反作亂,只是圖個自保而已,沒有什么關鍵時刻不關鍵時刻的,我要的,是潤物細無聲。”
忠君這兩個字,幾乎是鐫刻在這個時代大多數人的心里,杜士儀并無意去動搖別人根深蒂固的認識,見赤畢露出了如釋重負之色,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正如同你說的,惠妃面前有姜度,因為姜皎和楚國夫人的緣故,有什么消息他會帶給我的,最要緊的是太子面前。太子殿下大約有些什么想法,我必須弄清楚。否則,若是再有如同今日這樣的字條傳出來,那就不是毀滅痕跡就可以解決的了。赤畢,近些日子你其他的都不要管,先把此事給我解決了再說。
“是,郎主放心”
盡管宇文夫人韋氏以及二子一女一度遷居云州,但宇文融總要葬到祖塋,再加上其終究有了臺州刺史的追贈,所以一家人復又遷回了萬年縣,從去歲開始便一直閉門守喪不會客。不過,當輾轉得知杜士儀已經回朝遷中書舍人,即便有居喪不拜客的規矩,韋氏思前想后,還是挑選了自己陪嫁的老仆前往洛陽拜見。等到老仆來回四五日,從洛陽馳歸后回報說,杜士儀已經一口答應,將會收宇文審為弟子,她不禁喜形于色,立時將宇文審召到了面前。
“阿娘,杜叔叔人品才具德行全都無可挑剔,我能夠拜入門下自是求之不得。可如今阿爺去世才一年多,我身帶重孝,若立時三刻前往拜師,不但自己遭人誹謗,恐怕還會連累杜叔叔。拜師之禮,還是延后到我除服之后吧。如今我便定期呈送經史詩賦等功課給杜叔叔指點,如此可好?”
韋氏聽到宇文審如此說,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端詳著如今已經長成了昂藏男子漢的長子,想到長子幾乎是一夜之間長大懂事,而次子和女兒也在前次險些遭人算計后,不復往日沖動,她不禁欣慰地點點頭道:“你說得很對,就聽你的。大郎,你年紀不小,若非因為你阿爺的事情,本該已經成婚了。可如今你當年定下的那樁婚事生變,我也看不上那等嫌貧愛富趨炎附勢的人,若是你自己有看中的,也可以徑直對我說。”
“阿娘哪里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豈敢自作主張?”宇文審立刻搖了搖頭,隨即便苦笑道,“說起來,杜叔叔的那個堂弟看中薊州刺史盧濤的女兒,因此央著其父杜孚求親,而杜孚求親不成又去轉求幽州長史趙含章,因此把盧濤給逼得走投無路,最終收集趙含章貪贓證據告到御前,這樁案子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了。就連坊間登徒子看到這么個例子,也全都收斂了幾分。阿娘與其擔心我,還不如為沫兒好好擇一門親事。男人娶錯妻子還能休妻,女子所托非人,固然能夠和離,可終究不如初嫁就幸福美滿。所以盧濤這次把事情鬧得這么大,固然有不少人覺得他簡直是仕途都不顧了,卻不失為好父親 正好走到門口想給母親送茶點的宇文沫驟然聽見這話,手一抖險些打翻了東西。她迅速整理好了心緒,一面慶幸家中迭遭大變后,幾乎沒有再用幾個仆人,不用擔心有人看見自己聽壁角,一面卻是心中忐忑,不知道兄長會和母親怎么商議她的婚事。
平心而論,她一丁點都不想嫁人。可是,她已經十八歲了,等到明年年末出孝后,眼看就要二十了,而且宇文家經此一事,即便還未一蹶不振,但門楣的重振還需要時間,這當口又有什么門當戶對的人家愿意娶宇文融的女兒?韋家興許愿意,但前次父親遭貶后再遭流配,韋家何嘗有人站出來說過一句公道話,又或者庇護過她們母子幾人?這樣的門當戶對,她寧可不要 “大郎你說得固然不差,可我們離開長安轉眼已經有三年了,物是人非,你又對你舅舅他們有心結,既然韋氏不可,京兆世族之中,無非就是杜、薛、柳、元等等各家…”韋氏說到這里,忍不住挑了挑眉道,“說起來,杜中書出自京兆杜氏,或者我來日手書一封去使人拜見京兆公,請他…”
“阿娘,照拂我們的是杜叔叔,并不是京兆杜氏。阿爺在的時候,括田括戶可不曾給過京兆杜氏幾分面子。”宇文審直截了當地揭破了這一點,見母親苦笑,盡管他當年也曾經崇拜過父親的大刀闊斧,但如今已經深刻體會到了父親得罪的人有多少。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上前挨著母親坐了下來:“阿娘,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杜叔叔出代州巡視各州的時候,從代州帶出來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西陘關旅帥,后來擢升代州軍兵馬使的段廣真;另一個是河東節度巡官,后來擢升河東節度掌書記的張興?前者如今還留在代州,但后者卻放棄了官職,隨著杜叔叔進了京。”
韋氏雖對這種外頭的人事不甚了了,但杜士儀重用的人她還是有些了解的。一聽到那個張興竟然肯放棄官職隨同杜士儀入京,她不禁為之動容,可沉吟了好一會兒,她最終喃喃說道:“可是,那個張興據說出身平民,甚至連寒素都稱不上…”
“阿娘,娶妻當娶賢,嫁夫也當嫁賢。我相信,杜叔叔重用的人,絕不會只有才能,品行應該也是首屈一指的。要知道,好容易熬到了河東節度掌書記,試校書郎,倘若留在河東,興許一州錄事參軍唾手可得,可他卻肯放棄。如今又不是魏晉,我宇文家也不是五姓七望那等索要巨額聘資方才嫁女的虛有其表人家,何必在乎這些虛名?而且,阿娘可還記得如今的裴中丞是怎么娶到現在那位韋夫人的?還不是因為韋使君沒有以貌取人,慧眼識珠,許嫁愛女”
可裴寬好歹還是南來吳裴子弟 韋氏雖如此想,卻已經被宇文審差不多說服了。然而,她還是沒有立刻答應:“茲事體大,下次送你的功課過去時,我請人設法打探打探,總不能是我們剃頭挑子一頭熱。再說,你妹妹畢竟還沒有除服。”
門外,偷聽了許久的宇文沫忍不住輕輕咬住了嘴唇。昔日王容和杜士儀的婚事曾經令兩京不少千金之女都為之驚嘆殷羨,可那畢竟是絕無僅有的。而宇文家沒了從前能夠蔭庇子女的大樹,兄長的想法無疑很實際。早知道如此,她當初怎么就沒有想到去看上一眼,好歹也得探明白,阿兄看中的人究竟長什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