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氏幾乎是一大早夜禁剛剛解除就帶著兒子杜望之來了。
自從杜孚跟著趙含章回到了洛陽,她和杜望之一同回來,很快就發現,事情比他們想象的更糟糕。薊州刺史盧濤顯見是對趙含章恨之入骨,從人證到物證全都收集了一個齊全,在奉旨勘問的御史中丞裴寬第一次審過之后,趙含章就下了御史臺大牢,盡管暫時并未牽連到杜孚,可禁止探視,憂懼之下杜孚立刻就病了。而她本就只是京兆韋氏旁支女,即便裴寬的妻子也出自韋氏,可她平日里在韋氏女眷當中走動少,與其說不上半句話,只能指望杜士儀能夠說兩句話。
所以,杜士儀昨日一回京,她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進入了夜禁,故而起了個大早趕過來,誰知道竟得知杜士儀昨夜根本就沒有宿在家中,而是住在永豐里崔宅。想到杜孚是杜士儀名正言順的嫡親叔父,可杜士儀回來之后卻只是派人送了個信,而崔家卻是親自上門,這親疏遠近的分別,讓她恨得牙都疼了。
此時此刻,她臉色陰沉地坐在那兒,見兒子杜望之不停地扭動著屁股,一臉坐立不安的樣子,一貫寵愛兒子的她,竟是破天荒疾言厲色地呵斥道:“你阿爺正病重躺在家里,一切事情都是因你而起,你給我打起精神來”
杜望之張了張嘴正想反駁,可見阿娘的眼眸中閃動著令人懼怕的光芒,他不禁閉上了嘴,心中卻暗自腹誹。
不是你自己聽說我看中的是薊州刺史盧濤的女兒,一時喜形于色,說動了阿爺出面提親,事情不果之后,又去求的幽州長史趙含章?出了事卻怪我 “郎主回來了”
聽到外頭傳來的這聲音,韋氏立刻坐直了身子,又以目示意杜望之,果見杜望之立時站起身來。前時母子倆到幽州時,杜士儀左右就是一個拖字訣,借著身負要務就是不和他們見面,因而,母子倆竟是時隔五六年后,第一次見到杜士儀。當初杜孚賦閑在家時,杜士儀已經在朝官居右補闕,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少有的幾次登門時,那種氣度和魄力都會讓韋氏和杜望之生出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而這一次,兩人的這種感受就更加強烈了。
杜孚如今因為趙含章的牽連,再一次賦閑在家,而且不但起復遙遙無期,很可能還會因為趙含章的緣故而廢置終身,而杜士儀從代州長史任上回朝高升中書舍人,竟是再次扶搖直上 “我昨日才剛剛回來,夜晚因故留宿永豐里崔宅,今日白天又去了景龍觀,遇見陛下后便入了宮,至此方歸,讓叔母久等了。”杜士儀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又看了面色局促的杜望之一眼,“望之也來了?聽說你從前氣走了叔父給你請的三位師長,可是真的?”
杜望之原本預備凡事都推給母親,自己一句話也不說,可沒想到杜士儀只在寒暄了一句之后,立時把話頭轉移到了他的身上,而且還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本待含含糊糊蒙混過去,誰知道還不等他開口,杜士儀的態度倏然竟是更加嚴厲。
“而且,聽說之前叔父起意向薊州盧使君提親,就是因為你在半道上看見了盧家小娘子的美貌,因為寵愛你的緣故,方才會出面求親?你知不知道,薊州盧使君是怎么說的?他那時候在我面前明明白白地說,杜望之要想娶他的女兒,今生今世休想就算他死了,長兄如父,他的兒子也絕不會答應”
韋氏完全沒料到杜士儀剛一進門,就把矛頭直指自己的兒子,而聽到這番話,本來就性情不好的她登時再也忍不住了。她霍然站起身,厲聲嚷嚷道:“我兒有什么不好,盧家小娘子能夠嫁給她是天大的福氣,盧濤那老匹夫憑什么如此指摘望之?”
“叔母這話,可敢到外頭對人去說?”杜士儀不閃不避地直接盯著韋氏,目光透出了平日足以震懾無數下屬的凌厲鋒芒,“望之若是好,盧使君憑什么不肯許嫁,又憑什么為此違逆趙大帥,甚至于最后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甚至舉告趙大帥貪贓?你倒是給我一個答案?事到如今,叔母不好好想想如何反省,如何好好教導兒子,反而還一味護著他,難道就不知道慈母多敗兒的道理?
“你…你…”
韋氏被噎得喉頭發堵面色發白,而杜望之盡管同樣憤怒,可卻在杜士儀那冷冽的目光下,一個字都不敢說。
得理不饒人,杜士儀根本沒有給他們母子緩過神的機會,再次直截了當地說道:“而且,趙大帥只因為一心替信賴的靜塞軍杜司馬之子提親,事情不果便怒而生恨,故而打壓薊州盧使君,這件事已經被裴中丞給問了出來,也已經稟奏了陛下,叔母可知道今日我在景龍觀正好和陛下相遇,繼而隨其入宮時,陛下問起此事時,是個什么態度?”
事到如今,韋氏如今僅有的憑借,也就是杜士儀是杜孚的侄兒,至不濟可以利用長輩的優勢,來強壓杜士儀出面為趙含章說情,又或者是把杜孚給摘出來,可杜士儀直接把李隆基搬了出來,從來就沒有那個機會直面天子的她一想到自己的家事竟然捅了天,臉色立刻就更白了。
“陛下簡直是又好氣又好笑,說是因為一頑劣之子,竟是讓臣屬生隙,因而交相論告,簡直是荒唐”盡管李隆基不是這么說的,可杜孚也好,韋氏杜望之也好,誰還能去向天子求告?因此,看到杜望之雙股打顫惶然無措,而韋氏也是哆嗦著嘴唇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他這才丟下了最后的殺手锏。
“而且,事到如今,誰知道趙大帥就沒有后悔,當初不過是因為下屬的區區家事,就以至于薊州盧使君直接告了他貪贓,把事情捅到了御前?如今身在御史臺大牢,趙大帥思量往昔,將來若有起復的機會,他又會如何?”
韋氏完全色變,她踉蹌后退了幾步,因站立不穩而伸手去抓杜望之。然而,后者本就是銀樣槍頭,面對杜士儀的詰問,惶懼甚至比母親更甚,這會兒母子倆竟是齊齊站不穩跌坐了下來。這時候,杜士儀緩緩上前幾步,用手扶起了韋氏,隨即用沒有半點溫度的聲音對杜望之道:“陛下若是知道你的好處,那么必然會不拘一格用人。可若是陛下知道了你的壞處,那么,倘若你不能扭轉這種認識,就是王侯公卿統統為你說好話也沒用望之,回去好好想想明白 當杜士儀把失魂落魄的母子送出了門外之后,剛剛在廳堂門口直接目睹了整個過程的張興不禁嘆為觀止。等到杜士儀轉身回來,他登時語帶敬服地說道:“使君一番話,連消帶打,讓他們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惶然離去,實在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狐假虎威罷了。”杜士儀聳了聳肩,隨即似笑非笑地對張興說道,“日后你也可以嘗試著用用這一招。對了,我已經不是代州長史,你這使君兩個字雖叫得順口,我聽得順耳,但最好收起來,兩京不比其他地方,挑理的御史要多少有多少。”
張興立時醒悟了過來,連忙行禮應道:“是,我明白了”
“對了,昨日在崔家藏書樓,你收獲如何?我已經稟明了趙國夫人,你可以隨時去藏書樓中閱覽抄錄。”
盡管今日離開的時候,已經得到了這樣的消息,但張興還是忍不住大喜。拜謝之后,他又關切地問道:“不知道使…中書何日開始正式履職?”
“明日。同僚恰是以秘書少監,集賢殿副知院學士知制誥的張九齡。”杜士儀口中這么說,心里卻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和這種千古名臣,而且還是別人眼中和自己有仇的千古名臣搭檔,還真的是壓力山大啊 張興卻有些兩眼放光。他使勁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小心翼翼地探問道:“聽說中書從前也在麗正書院修書,如今麗正書院成了集賢殿,滿朝文官皆以掛集賢殿學士為榮,未知陛下有意讓中書兼集賢殿學士否?”
杜士儀敏銳地覺察到了張興這試探的言外之意,不禁打趣道:“怎么,你想讓我到里頭去抄錄幾本外頭找不到更看不到的珍本書?”
“中書的宏愿是一方安寧,在兩京這種達官顯貴遍地走的地方和人勾心斗角,還不如在集賢殿中修書抄書,難道中書不是這么想的?”張興直言不諱地問道。
“你說的沒錯,只可惜,我已經進了麗正書院修過一年半載的書,這次奉旨知制誥,就算日后能掛一個集賢殿學士之銜,怕也是不會這么清閑的。”
嘆了一口氣后,他隨即看著這個從代州跟著自己回來的黑大個,想了想就吩咐道:“從前我的弟子陳季珍,曾經跟著我為記室,而我的從弟杜黯之也曾經做過此職。只不過如今他們一個在云州主持培英堂,一個在江南,你這個昔日的河東節度掌書記雖說大材小用,但我書齋中的一應事務,就此交給你了。
盡管只跟了杜士儀兩年多,可此刻面對這樣的信賴,張興只是長揖行禮道:“在下必定不負信賴”
杜士儀欣然點了點頭,心中卻輕嘆了一聲。其他的東西他都不怕被張興看見,唯有宇文融當初留給他的那張名單,那張已經深深鐫刻在了心中的名單,他除了赤畢之外,暫時不會交托給任何人。
話說回來,他這一回京,宇文融長子宇文審他怕是推都推不掉,不得不將其收入門下了免責聲明:本文小說內容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