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云州?此話當真?”
當杜士儀再次折返朔州大同軍附近的拔曳固營地,見到了拔曳固都督勒健略的時候,他一拋出這個方案,勒健略在最初的發愣過后,隨即便露出了大喜過望的表情。不比故土難離的漢人,鐵勒盡管也有故土情結,但畢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扎營定居的地方一直都有變遷。更何況,從朔州到云州懷仁縣不過是百多里的距離,即便是孩子也能夠承受這樣的遷徙,而且那里是杜士儀起家的地方,既然有杜士儀的承諾,當地官員一定會妥善安置他們。
這是比定居朔州更好的選擇 “自然當真。”
杜士儀看出了勒健略眉宇間的那一絲喜色,緊跟著便把自己的具體方案給拋了出來。
果然,聽到所有孩子要由云州培英堂統一管理,不得阻止婦人改嫁,至于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懷仁會設專門的地方給他們養老,每個月撥出糧米,勒健略的喜色就漸漸消失了。即便沒有讀過書,但他畢竟活了一大把年紀,擺在面前的究竟是美味佳肴,還是有毒的誘餌,他自然分辨得出來。如果這些拔曳固剩下的老弱婦孺還是由自己來管理,那么,只要熬過這段最艱難的時光,那么,拔曳固就還能剩下生機勃勃的種子,可若是按照杜士儀這樣的做法…
那么拔曳固就完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鐵勒諸姓之中,恐怕再也不會留下拔曳固之名 “杜使君,雖說如今拔曳固只剩下老弱婦孺,而我也已經年老,但還是能夠盡力管轄部族事務…”
見勒健略還想做最后一點努力,杜士儀便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此行從云州回來,云州守捉使羅盈的夫人阿史那氏正好從漠北回來,帶來了一個消 岳五娘即便已經是有夫之婦,卻還是滿天下亂跑的性子,誰都管不著她,但神出鬼沒的她卻也能夠帶來別人很難迅速得到的第一手消息。因此,見勒健略聽到阿史那氏四個字后,臉上一下子繃得緊緊的,杜士儀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拔曳固和回紇的一位大酋爭奪水源和牧場,結果大戰了一場。拔曳固不敵,牲畜子民被擄劫不計其數。敗兵為拔悉密趁火打劫擊潰四散,恐怕不是淪為馬賊,就是為人附庸。”
盡管這是早就已經預計到的結局之一,但勒健略還是面色慘白。見杜士儀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想到本部大敗,就算他們這些人勉強遷徙離開朔州,那么在弱肉強食的大草原中,結局也只有一個,那就是淪為別人的食物;想到自己曾經在自立為都督的時候,答應過剩下的族人,會竭盡全力庇護他們,讓他們能夠安全地生活下去,他在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之后,終于迸出了軟弱無力的幾個字。
“我…答應杜使君。”
拔曳固既然愿意從朔州遷出前往云州,朔州刺史齊峻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愿意。杜士儀如果真的強壓他繼續在朔州穩妥安置這些人,他也不得不接受,現在既然有這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他就不用為難了。不但如此,他還慷慨地答應,資助拔曳固族民遷徙所需的兩百石糧食。而大同軍副使竇明珍,在杜士儀面前固然沒有任何異議,可在私底下卻少不得派人急奏長安——即便杜士儀自己未必就是先斬后奏,但他這個大同軍副使的職責不可或缺。
知道懷仁那邊是崔儉玄負責接收,云州上下更有其他可靠的人可以幫得上忙,杜士儀并沒有留下來監視整件事的后續發展,而是從馬邑抄軍路直奔西陘關。盡管到關城之前的路很不好走,又不是官道,但有熟悉路途的段廣真帶路,眾人折返代州時,卻比從嵐州返回快了不止一星半點。風塵仆仆的杜士儀回到代州都督府后第一件事,既不是去和妻兒團聚,也不是見都督府負責留守事宜的司馬司徒曉查問自己不在時的各種情形,而是召集其代州上下,宣布了兩條人事任命。
以張興為河東節度掌書記,以段廣真為代州軍兵馬使。
張興是在事先就已經得了杜士儀明示,更知道此事已經報了太原府。而段廣真卻沒有料到事情會出現這樣的轉機,一時間愣在了當場。直到散去的時候,那些長袖善舞的代州都督府屬官笑著恭賀他,還有的攛掇他擺宴慶賀,他才一下子回過神來。他本想再去求見杜士儀好好問一個明白,可一轉眼看到張興同樣是受人恭喜,他想了想便少不得過去,隨便找了個借口后就把人拉了出去求教。
“段將軍,你當初既然能夠在糧秣的回執上動那樣的腦筋,現在杜使君分明重用于你,你還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張興看透了段廣真的茫然,笑著反問了一句。
“可那時候岢嵐軍大使出缺…”
“岢嵐軍才區區一千人,代州軍卻有整整五千五百人,孰輕孰重不用我教你?你如今說是兵馬使,但以使君對你的信賴,只要你能夠拿出實打實的本事來,使君自然會放手把代州軍交給你,由你令代州軍上下如臂使指”
段廣真終于恍然回神,再看身旁時,張興卻已經悄然離開了。他著實沒有想到,自己此行固然薄有功勛,可杜士儀用人竟然這樣大膽,擢升竟然如此不遺余力,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心思一起便無法壓下,最終竟是回轉身對著官廨深處深深一揖。
他郁郁不得志二十余年,至今方才遇到了伯樂,何其有幸也 李量剛剛卸任太原尹以及河東節度使,接任此職的乃是宋之問的弟弟宋之悌。盡管宋之問的人品可謂早已爛大街了,但以驍勇著稱的宋之悌仕途固然屢有波折,可總是漸漸向上的。宋之悌和杜士儀并無交情,可他當年仕途不得意在江南西道小州任刺史的時候,卻因緣巧合與李白結識,一老一少的交情相當不錯。所以,杜士儀從長安把落魄的李白給請到了代州,又令其名揚河東,宋之悌也為忘年交感到高興。再加上杜士儀所請擢升之人都是因功而起,他又怎會有半分為難?
然而,這兩樁人事順順當當,在杜士儀回到官廨寢堂,抱起跌跌撞撞沖過來的兒子杜廣元,笑容滿面地來到妻子王容跟前時,他卻敏銳地察覺到,妻子臉上除卻重逢的喜悅,竟依稀還流露出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悵惘。
“怎么,是出了什么事?是長安那邊有什么消息?”
“玉奴的阿爺…雅州長史楊玄琰故去了。”
聽到這么一個消息,杜士儀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楊玄琰自從調任雅州之后,一改從前十幾年的碌碌無為,對于勸茶以及茶引等等都執行得頗為有力,而他當年離蜀的時候,也曾經提醒過楊玄琰注意養生,甚至還把司馬承禎的坐忘法教了給楊玄琰。一轉眼便是多年,楊玄琰一直太太平平活著,以至于他甚至忘了再關切這件事。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方才低聲開口問道:“那玉奴已經趕去了雅州?”
“師尊和師叔都派了得力人手護送她去雅州。畢竟是父喪之痛,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紀能否禁受得住。更何況,她還沒能趕得上和父親見上最后一面。”
那種子yù養而親不待的痛楚,杜士儀前世里曾經體會過一次,即便如今連他的第二次人生都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他仍然在想到那件事時,就會心中抽痛。而玉奴更只是年方十三歲的孩子,驟遭父喪,曾經那個吵著鬧著想念父親的小女童,如今又怎么樣了?
“杜郎…”
見杜士儀面色變幻不定,王容不禁有些擔憂地上前輕輕摟住了他那堅實的臂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不要想太多了。”
“你說的我知道,但有時候難免會不甘心。又或者說,在我心里,從來信奉的就只有一條,那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在深深吐出了一口氣之后,杜士儀突然看向了懷中的兒子,見其好奇地盯著自己這個父親,突然咯吱咯吱笑著拉扯了一下他的帽子,他不禁微微一笑,繼而便看著王容說道:“幼娘,時勢至此,已經不容我退了茶行的事已經過了明路,依我看,你不要再沾手,就交給白姜。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既然有你這天底下最擅長盈利的妻子,倘若讓你就此在家相夫教子,豈不是可惜了?時不我待,我還需要一條財路,幼娘你可能幫我?”
丈夫從前只利用那些風雅的文化產業,就已經賺得盆滿缽滿,而自己的陪嫁也好,茶行所得也好,也足可讓一家人幾輩子都花不完。此時此刻,杜士儀卻還說需要財路,王容不禁心頭一動,雙眸緊緊盯著杜士儀的眼睛。
“狡兔三窟,當今陛下是出了名不念舊情的人,我需要一條后路,需要一支不為別人所知的力量。從現在開始,大唐的風起云涌,會比從前更加激烈,到了事到臨頭再想應變,恐怕就未必來得及了。更何況,我不可能永遠呆在河東”
第十一卷城頭變幻大王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