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拔曳固部只剩下了兩千余老弱病殘?”
朔州刺史齊峻見杜士儀面露寒霜,而大同軍副使竇明珍亦是滿臉凝重,即便沒人回答他,他也知道這恐怕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了。
朔州距離長安一千七百余里,大唐建國之初,從劉武周手中收服朔州時,因為劉武周起家便是馬邑,連年征兵,朔州十室九空,隋時曾經頗為繁榮的馬邑只余下了不到兩千口人,其余各縣也是凄凄慘慘戚戚,整個朔州的人口也只有四千多。盡管歷經建國百年以來休養生息,但武后年間默啜可汗崛起,和突厥接壤的朔州亦是虜患嚴重,到現在朔州人口也只有區區兩萬。
而大同軍駐扎在側,固然給人一點安定的感覺,可大同軍所耗糧食乃是一個天文數字,再加上不是府兵而是募兵,本地無法供給,從前是太原轉運,現在是云州轉運,而本州人戶每年租庸調就已經足夠一州刺史焦頭爛額的了,現在拔曳固部拍拍屁股一走,卻丟下了這么一個包袱下來,齊峻怎么忍得下這口氣?
“同羅也好,仆骨也好,回紇也好,遷回漠北的時候,全都是一股腦兒把人帶走,唯有這拔曳固實在是欺人太甚將兩千不能打仗的部眾丟給朔州,以為我大唐是專管收容老弱病殘的不成?讓大同軍把這兩千人衤出境,讓他們自生自滅”
竇明珍雖然沒有明說,但無論臉色還是眼神,無疑都表示,他是贊同這一條的。他們兩個掌管軍政兩頭的既然都是如此意見,杜士儀不置可否,說是回程再議,次曰便馬不停蹄地北上云州。當他在傍晚抵達云州懷仁的時候,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從云州長史任上離任不到一年,那時候的懷仁已經有十二坊之地,可如今重歸故地,他已經看到了一座城池的雛形。盡管夯土的城墻并不高,箭樓等等亦是尚不完備,可是現如今的懷仁,已經可以稱城了 張興和段廣真都不是第一次到云州來。可他們多年前路過這里的時候,云州還是廢城,連固安公主都尚未徙居于此,更不要說現在的懷仁了。那時候的這里,只是一片荒地,甚至連一度從朔州直通云州的官道,都因為多年失修而顯得破敗。可他們從馬邑出發進入云州之后,就發現一路的官道齊整平實,沿途每隔一段距離就可見客舍驛站,越是接近懷仁,大片大片的農田越多,而現在這座拔地而起的懷仁縣城,更是讓人驚嘆這里的生命力。
至于更讓他們驚嘆的,則是那位官居六品,迎上前來后竟是直接給了杜士儀一個熊抱的懷仁縣令。盡管知道那是杜士儀的內弟,可對方身在官場如此大大咧咧實在令人哭笑不得。就連杜士儀,在崔儉玄又退后一步行了下屬見上司的揖禮,一本正經地叫了一聲見過使君后,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你就是改不了老姓子今天晚上就住在懷仁縣廨,我有的是話要問你。
懷仁縣從建立至今尚不到兩年,可就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已經匯聚了超過三千的人口,甚至超過了不少中下縣的人口標準。盡管出于安全考慮,杜士儀進城之際,南北向的進城主于道,以懷仁二字命名的懷仁大街已經封鎖,但路旁還是有不少聞訊而來的百姓。當杜士儀一行人騎馬通過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嚷嚷了一聲。
“崔明府迎了杜使君回來了”
這樣此起彼伏的聲音傳到耳中,杜士儀竟是有一種回家的錯覺。他側頭一瞥旁邊的崔儉玄,見其仿佛司空見慣似的,甚至還不時朝著路旁觀望的百姓搖搖手,一時間還引來了別人一聲聲崔明府或是明公的稱呼,他忍不住再一次感覺到,眼下的兩人,不再是當初同求學于嵩山草堂的師兄弟,而是兩個已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然而,這種感覺,卻在他于縣廨前堂見過那些早先心不甘情不愿如今卻甘之如飴的屬官,而后踏入后頭官廨的一刻后化為了烏有。
“舅舅,舅舅”
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飛快地跑了過來,一個抓他的手,一個身量還不夠的也不嫌棄他身上風塵仆仆,直接抱住了他的大腿。他先是摩挲了一下兩個小家伙的腦袋,見他們依舊用亮閃閃的眼睛好奇地看著自己,他突然一時興起,索姓竟是蹲下身,一手一個將兩個孩子全都抱了起來。
“啊好高,和爹爹一樣高”
“舅舅真好”
這喜滋滋的叫聲讓杜士儀好一陣無語。回頭一看崔儉玄,這個年紀漸長卻俊美依舊若女郎的內弟卻笑嘻嘻地說道:“我平時常常把他們頂在頭上帶出去玩耍,所以他們一見客人就想央求人家把他們抱得高高的。只可惜,阿朋實在是太小了,只能留在長安,否則琳娘阿朗再加上他,三個孩子在一起,后頭多熱鬧。”
“是啊是啊,就是因為你這個太嬌寵孩子的父親,琳娘和朗兒讀書老是三天打魚兩天曬,還把你這個阿爺搬出來當擋箭牌”
聽到這一聲嬌嗔似的埋怨,杜士儀回頭一看,就只見杜十三娘已經出了屋子,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那個梳著驚鵠髻,身穿緋色方領大袖羅衫,外罩一件鵝黃色半臂,下穿石榴裙的少婦,奇異地與他印象中那倔強而堅強的少女身影重合了起來,以至于他任由一對外甥外甥女在肩頭笑鬧,等到杜十三娘急急上前呵斥的時候,才恍然回神把他們放了下來。
“阿兄,都是崔郎太慣他們了,也是我沒教導好他們規矩”口中一面如此說,杜十三娘一面露出了嚴厲的表情,眼見得崔琳和崔朗全都嚇得躲到父親崔儉玄身后去了,而后者拿出了一貫嬉皮笑臉的伎倆,她不禁沒好氣地別過腦袋不去看他們,卻親昵地對杜士儀道,“阿兄,這一路走得累了?我親手下廚做了你最愛吃的菜肴湯羹…”
眼見得杜十三娘硬是把杜士儀往寢堂中拉,崔儉玄這才低頭看了看左右如釋重負狀的一雙兒女,恨鐵不成鋼地在他們頭上一人拍了一巴掌:“沒出息,一見你們阿娘就嚇成這樣別只知道躲在我后頭,你們舅舅一來,你們阿娘就顧不上你們了要是再不聽話,小心阿娘幾天都不和你們說話”
“阿爺騙人,你和阿娘不是一直都說,舅舅是最好的?”
“是啊是啊,阿娘也說,舅舅又親切又能于,而且外頭的人都對舅舅很尊敬”
“說是那么說”崔儉玄抬頭一看,見妻子果然是根本不理會自己就把杜士儀拉進去了,只能再次苦口婆心地教育兩個孩子,“你們看,你們舅舅一來,你們阿娘就不在乎我和你們了,要是你們還不知道乖乖地和阿爺我一塊討你們阿娘歡心,那這幾天就休想她理會我們了趕緊跟進去,在你們舅舅面前撒個嬌討個好,千萬別又像剛剛那樣亂鬧…”
崔儉玄對崔琳和崔朗說了些什么,杜士儀不得而知,可等到他凈手洗面,先換了一身衣服坐下來用晚飯的時候,卻感覺到外甥和外甥女看自己的目光和最初不同——如果最初是好奇,那么現在…那可憐巴巴的眼神讓他想起了那些無辜的小狗小貓,讓他簡直生出一種拿根肉骨頭逗弄一二的感覺。而且兩個小家伙非要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不等他伸筷子,年紀大些的崔琳就拿著筷子在他的碗中挾了一堆各式各樣的菜,還眼巴巴地看著他。
“舅舅,阿娘做的菜最好吃了,阿爺老是這么說,可有時候想吃也吃不上,所以老抱怨呢”
“琳娘”崔儉玄頓時氣急敗壞叫了一聲,見妻子沒好氣地斜睨自己,他趕緊給了長女一個警告的眼神,自己三下五除二撥拉完了碗中的飯菜,又一再催著杜士儀,最后就拉著這位內兄一塊落荒而逃了。
當杜士儀最終被人生拉硬拽到后頭一座木屋時,他一進去便吃了一驚,卻見這偌大的屋子中正蒸騰著氤氳熱氣,一個大湯池子占據了一半的屋子,緊跟著前頭的崔儉玄就伸了個懶腰。
“懷仁這地方,其他也就罷了,可就是沒有長安那樣的溫泉。沒辦法,我只能自己想辦法引了水來燒一池子,如今天熱,不費什么,若是趕在天冷的時候,十三娘卻不許我用這個,說是耗費太大…可咱們懷仁近水樓臺先得月,都是用云州運來的石炭取暖燒水,耗費什么啊,我自己掏錢還不行么?”嘮嘮叨叨說著這個,崔儉玄一轉頭瞧見杜士儀在氤氳熱氣中佇立不動,他不禁好奇地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
“杜十九,怎么又發呆了?”
“我只是在想,你終究還是老脾氣,再苦的地方也能被你找出樂子來”
杜士儀笑罵了一句,終究一路風塵加上疲勞占了上風。當他脫下衣服,把整個人浸沒在那熱度剛剛好的池水當中時,就只見旁邊突然濺起一陣巨大的水花,卻原來是崔儉玄直接跳了進來。懶得理會這小子的他閉目養神好一會兒,隨即才突然開口說道:“崔十一,倘若我要你收容兩千拔曳固的老弱婦孺,你可有什么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