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扎根河東數百年,其中尤以從未將家族根基搬離過河東的中眷裴氏在河東道勢力最大。代州身為河東北面的要郡,自然一直以來都是裴氏蔓延枝葉的地方。隋末唐初因為劉武周在此地盤踞的緣故,裴氏一度將能撤回來的族人都撤了回來,但后來又逐漸遷回。
從初唐至今的百年繁衍,代州裴氏子弟不下數百人,其中賢與不肖魚龍混雜,但一直都沒有什么出類拔萃的。即便從武德年間至今,中眷裴氏在朝中官居宰相乃至于尚書侍郎以及大將軍的眾多,可從來就沒有一個出身代州裴氏分支的。
不但如此,就如同裴遠山在仕途受挫后,通過走通在河東宗堂的關系,到代州主持河東宗堂在代州的所有族產以及相應事務,同時也變相插手代州裴氏的事務,成為暗地里真正的主事者,他自己乃至于子侄多有橫行不法這樣的事情,因為沒有能夠在河東宗堂說得上話的人,代州裴氏上上下下卻敢怒而不敢言。原因很簡單,看似枝繁葉茂的代州裴氏,只是中眷裴氏眾多分支中,極其不顯眼又不受重視的一支而已。
整整一百年,代州裴氏出仕為官的子弟只有十七人,放在別的寒門庶族,興許是足可光宗耀祖,但放在裴氏就顯得極其不像樣了。更何況,這十七人中,有超過半數只做過一任官或是兩任官,大多數時候都在蹉跎歲月苦苦候選,而其他人,大多數終其一生也只做過四五任官,其中,官階最高的也就是兩個六部郎官,和代州本土出身的溫正義同一水準。也正因為如此,當杜士儀突然造訪了代州裴氏耆老裴明亞的私宅時,頓時讓上上下下好一番雞飛狗跳。
盡管裴明亞也在當初杜士儀主持飲酒禮時請來的眾多賓客之列,但他入仕二十年只當過四任官,最后一個官職是荊州大都督府錄事參軍事,正七品上。任錄事參軍的那一年,他不過四十七歲,還在年富力強的時候,本該還有再進一步的機會,可因為競爭不過同樣從屬于中眷裴氏的潞州裴氏一個族弟,他這一磋磨就是整整六年,起復的時候又先后丁父母憂,仕途算是徹底沒了指望。也正因為如此,致仕之后的他很少出門。
裴明亞當然聽說過溫正義曾經陪著杜士儀游西陘關,繼而又鬧出了西陘關短少軍械糧秣的事,而后裴遠山又親自前往拜訪。早已心灰意冷的他在飲酒禮露過面之后,壓根沒想再到杜士儀面前套近乎,可這會兒人來了,致仕才不過三年的他強顏歡笑地迎接之后,本打算把人請到廳堂,自己和兒孫陪著說一會兒話就算完了,可誰曾想杜士儀竟是說出了一個讓他大為意外的要求。
“聽聞裴公家中有溫室,可否親自引我參觀一二?”
到底在官場浸銀過多年,裴明亞立時醒悟到杜士儀是有事要和自己單獨說。為之愕然的他沉默了片刻,最終屏退了兒孫從者,親自在前頭帶路。等到踏進那開滿了花卉的溫室之后,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句讓他大為不可思議的話 “裴公在代州裴氏頗有賢名,可有意振興代州裴氏否?”
“使君這是何意?”
“裴公出身代州,二十五歲明經及第,三年后釋褐授汾州平遙尉,任滿遷相州安陽丞,而后因得上峰賞識舉薦,入朝任監察御史,結果因為同僚排擠,出為荊州大都督府錄事參軍事,原本四任滿后,有一個回朝升任左拾遺的機會,卻被人橫刀奪愛,以至于蹉跎多年,又因丁父母憂而致仕,我沒有記錯?
聽到杜士儀流利地報出了自己的履歷,裴明亞的眉峰不禁難以抑制地顫抖了起來。良久,他才用冷淡的語氣說道:“使君倒是將老朽的履歷打聽得清清楚楚。只可惜老朽垂垂老矣,不堪使用,怕是要使君失望了。”
“哦?”杜士儀只是微微挑眉,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早聽聞裴公曾經為長孫看中一范陽盧氏女,卻被裴遠山跳將出來聘給了自己為子婦,而后又阻令孫代州州試頭名解送,以至于其在去年省試中名落孫山。沒想到裴公倒是真的胸懷如此寬廣。裴遠山貪得無厭,鑄成大錯,我已經去信中眷裴氏河東宗堂嚴詞詰問,應該不曰就會有河東宗堂來使抵達代州懲處于他。可惜了,裴公既然無意,就算我今曰沒來,告辭。”
杜士儀這一番話中透露出太多太多的信息,以至于裴明亞竟是在杜士儀轉身離去的時候都沒反應過來。直到對方一只腳已經出了溫室,他才陡然醒悟,竟是慌忙以自己這年紀少有的疾步追上前去,不顧儀態地一把抓住杜士儀的袖子,厲聲問道:“杜使君可否把話說得明白一些?”
“明白一些?裴遠山罪行昭彰,已經蹦跶不了幾天了,你可愿意取而代之?”杜士儀用仿若市儈一般的語氣直截了當地對裴明亞挑明了這一點,見其臉色變幻不定,他便沒有再繼續挑唆或是勸導,而是好整以暇地等著對方的反應 裴明亞終于沒有質問什么此話當真之類的,掙扎許久之后,他便澀聲說道:“代州裴氏素來并不出眾,河東宗堂看重這里,也就是因為在代州田產眾多,所以歷來都是從宗堂派人前來主持,我等既然不濟,自然只能仰宗堂馬首是瞻。如今就算裴遠山罪大,按照舊例,宗堂十有也會派人接管…”
不等他這話說完,杜士儀便微微笑道:“從前也許是如此,但此次如果過不了我這一關,中眷裴氏名聲掃地,河東宗堂哪里還有功夫去管什么舊例?我只問裴公,是否甘心于代州裴氏上百年來幾乎無人顯達?是否甘心于河東宗堂一個不肖之輩都能壓得你們敢怒不敢言?是否有心振興代州裴氏”
他最后又歸到了之前自己提到的那個問題。而這一次,裴明亞無論是臉色還是心情,都要比之前那一次更加激蕩難平。他大口大口地吸著氣,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地問道:“使君緣何肯幫我?又或者說,緣何愿意讓我提振代州裴氏?”
“我如今既然督雁門,就絕不肯碌碌無為代州本土每年歲舉賓貢,解送的士子幾乎都鎩羽而歸,難道作為主官就臉上很有光么?更何況,一個中眷裴氏的不肖子弟在代州橫行,所食者皆民脂民膏,我容忍不了趕走一個再來一個裴公雖非聲名顯赫的賢達之輩,但卻是代州裴氏公認的謙謙君子,更何況身為代州人,自然比那些從河東宗堂來的人,更知道怎樣才能有利于代州。有道是代州事,代人治,這就是我的宗旨”
代州事,代人治 這六個字猶如重錘一般擊打在裴明亞的心頭,讓他覺得自己那顆早已心灰意冷的心一下子又炙熱了起來盡管杜士儀這一任究竟能持續多久還是說不好的事,可這個年紀輕輕的代州長史實在是道出了自己的心聲,他甚至感到眼睛酸澀難當,拳頭握緊了松開,松開了又握緊,久久才吐出了一句話。
“使君若真的能做到這一條,裴某老朽之身,敢不從命?”
“好”見裴明亞已經深深躬身,杜士儀上前雙手攙扶住了他,繼而便笑道,“今曰我來,是因為夫人聽說裴公溫室中有一株絢爛多姿的國色牡丹,所以求我來見裴公要幾朵花,也好回去放在夫人寢堂中水養,裴公敢割愛否?”
裴明亞明了這是杜士儀將來會放在人前的借口。盡管他也深愛那一株牡丹盛開時的動人之姿,可比起杜士儀的承諾,這些身外之物根本無關緊要。因此,他想都不想便慨然答應道:“使君既求幾朵牡丹,我怎會吝惜?自當應使君之命”
杜士儀從裴明亞處索要了那一株盛開的牡丹上所有的花朵回去送給夫人,而事后裴明亞對人多有惋惜和抱怨,這消息傳開之際,恰又是王容在后堂大發雷霆,將旁人送給杜士儀的四個侍婢全都攆了出去的時候,因此人們私底下議論之余,只說杜使君名聲遠揚,其妻王氏卻行事驕縱,即便裴遠山私底下忙得直跳腳,但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里去。畢竟,裴明亞仕途受挫心如止水,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誰也不覺得杜士儀一番話就能使其有所改變。
這天傍晚,杜士儀正在王容寢堂中說到外頭議論,滿臉歉意的時候,只聽外間一陣叩門聲,緊跟著,一個人便大喇喇地闖了進來。
“是不是倉曹參軍范若誠,后曰請你去巡視常平倉?”
岳五娘幾乎連稱呼都顧不上,直接問了一句。見杜士儀和王容對視一眼頗有驚疑,她便沒好氣地說道:“有人攛掇裴遠山,讓他對你不利,我只打探到常平倉三個字。你可自己做好完全的準備,要知道,這代州城內的地頭蛇可多了,你隨行的總共卻只有十幾個人”
杜士儀擺手止住了王容,隨即徐徐站起身問道:“你確定聽到的是常平倉 見岳五娘肯定地點頭,杜士儀便笑著說道:“這還真是天助我也。岳娘子,后曰還要請你幫一個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