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長史杜士儀六百里加急送往長安的急奏很快就等來了回音。不過,在此之前,他已經先斬后奏地同意了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暫時內遷的請求。所以,當蕭嵩這個中書令上任之后提拔的新任中書舍人裴寬帶著朝廷制令趕到云州治所云中縣之后,杜士儀就將其引到北城一座可以俯瞰遠處以及全城的瞭望高塔。
裴寬放眼望去,就只見那座依稀可見的魏長城南面,氈帳一望無際,只是粗粗估計就至少有數千帳 “杜君禮啊杜君禮,你還真是膽大包天”
裴寬這十幾年仕途沉浮,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對于嫡親胞弟裴寧的師弟杜士儀,他自然一丁點都不陌生,可這會兒面對如此壯觀的景象,他仍然忍不住大盛感慨。但在如此出言之后,奉旨到河東道招募勇士以便討伐膽敢背棄大唐的契丹可突于的他,卻忍不住低聲又問了一句:“奚人亦是狼子野心,杜長史將他們安置在云州以北,就不怕他們圖謀云州?”
“怕。”杜士儀很直接地點了點頭,見裴寬好一陣納悶,他便微微笑道,“然而,倘若可突于裹挾的不止是奚族兩部,而是奚族五部,幽州直面之壓力恐怕就會加倍了。現如今幽州趙長史得奚族另外兩部的輸誠,云州則是將度稽部納入麾下,可突于能夠動用的兵馬就少了很多。至于云州如今的兵力,確實不太充足,但云州當年連勝突厥三部以及奚族處和部的威勢,在度稽部中依舊深入人心,而且近日以來我令云中守捉的兵馬接連操練了數次,暫時震懾住了別有用心之人。”
裴寬知道當年鐵勒九姓被突厥打得七零八落后,各部分裂,投大唐的很不少,這也是現如今朔州大同軍和蔚州橫野軍的一大組成部分。因見杜士儀還有成算,他就又追問道:“那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在部族之中威望如何?”
“度稽部也有族老想要去投突厥,吉哈默很懂得取舍,但凡三心二意的人,有些留在了部族舊地,有些則是被他格殺,如今棲息在云州以北的這萬余人,都是他的親信。而他既然做出了如此態勢,又知道大唐對于識時務的外藩素來優厚,所以只要云州戰備充足,又給予他足夠的待遇,他應該不會輕易變節 “那就好。”裴寬來之前是對中書令蕭嵩立過軍令狀的,這會兒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于是,當杜士儀提出,直接往度稽部一行,去見吉哈默的時候,已經成功進入了大唐高官序列的他沉吟了好一陣子,最終點了點頭。
這次他奉命在河東道招募勇士,但說到頭,現在大唐的軍功犒賞并不能打動人心,而倘若能夠說動奚人自己出兵,到時候的成算就要大很多 在魏長城以北放牧,在魏長城以南暫居,這種待遇吉哈默還算滿意,而當杜士儀帶著朝廷特使中書舍人裴寬前來拜訪的時候,他就更加高興了。這次他當機立斷選擇了走為上策,避開了氣勢洶洶的可突于鋒芒,而且還壯士斷腕舍棄了那些不同政見者,反而讓度稽部上下如同鐵板一塊,既保全了實力,又消弭了危機。所以,當裴寬一提出朝廷不日要出兵討伐時,他二話不說就拍了胸脯。
“如果大唐皇帝陛下要征討可突于那個契丹逆賊,度稽部上下愿意為陛下效勞我愿意親自領兵,帶著我帳下的每一個勇士充當先鋒”他信誓旦旦地說到這里,看了杜士儀一眼,又加上了一句話,“云州杜長史對度稽部一貫很優厚,這次更慷慨地同意了我避難的請求,我愿意在杜長史麾下作戰。”
這家伙真是又狡猾又會說話這意思是不是說,如果他杜士儀不在出戰的將領之中,他就不肯出兵去給別人當炮灰?
杜士儀啞然失笑,但對吉哈默這種使心眼的狡黠,他并不反感,因笑道:“裴中書既是招募勇士,算上他們就行了。”
有了杜士儀的這句話,裴寬自然大為高興。等他馬不停蹄在蔚州、朔州、代州轉了一圈,基本上招募到了到時候用兵契丹所需要的兵馬之后回到太原,便等到了朝中已經任命了領軍主將的消息。
出乎意料的是,掛名河北道行軍元帥的竟然是忠王李浚,而重新就任御史大夫的李朝隱,以及接替了桓臣范擔任京兆尹的裴炎之侄裴柚先,則是作為副手,詔書上整整羅列了十八人作為行軍總管,杜士儀這個云州長史也赫然在其中。可還不等關內道河東道河南道河北道這四道招募的兵馬完全整頓完畢,直接率軍攻打平盧的可突于卻在平盧先鋒使烏承毗手上吃了個大敗仗。
一時間,即便李隆基讓皇子掛帥,原本就是別有用心,武惠妃卻不想讓別人坐地撈聲望,少不得暗示李林甫,在朝中鼓吹契丹作亂不以為懼,年年用兵軍馬疲敝,百姓不堪重負等等,再加上如宋憬等不少高官名臣紛紛奏稱這些年連續用兵,國庫開支巨大,李隆基頓時猶豫了起來。然而,真正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還是在于戶部尚書裴耀卿無可奈何的上奏。
因為宇文融的罷相貶斥,再加上度支奏抄時交接混亂,整個戶部丟失的文檔不計其數,吐蕃前幾年又是連番用兵,而國庫幾乎就要見底了,萬萬擔負不起又一場大戰 一文錢難死英雄漢,盡管李隆基這些年漸漸看重邊功,對于可突于竟敢捋自己這大唐天子的虎須簡直火冒三丈,但國用不足卻是事實。因此,哪怕忠王李浚這個掛名元帥已經在光順門和百官見過了,從將到兵已經都選完了,但他最終還是以平盧軍馬破了契丹為由,下令兵馬緩行。可是,被國庫給拖累了的這一次用兵,他卻難免耿耿于懷,思來想去便在此后召見宰相時抱怨了起來。
“之前宇文融主持救災以及河道事宜,多少刺史面對困局不思進取,只知道等著朝廷撥款拿主意,實在是讓朕失望得很”
裴光庭和蕭嵩對于李隆基突然又提到宇文融這個名字,本來同時心中咯噔一下,誰知道天子倏然間話鋒一轉:“看看云州長史杜君禮,一座廢置四十余年的廢城,朕前頭撥給了固安公主一千匹帛,而后又撥給了他一千匹帛,就靠著這么一丁點財帛,他硬生生將一座廢城打造成了固若金湯的堅城,而且又平地打造了懷仁縣,如今甚至更收納了奚族度稽部,著實不負朕的宣撫使之名倘若人人都如同他這般善經營,大唐無饑餒矣”
幸好幸好,說的是杜士儀,不是說宇文融 裴光庭舒了一口大氣。而蕭嵩因為心腹中書舍人裴寬回來對杜士儀好一通盛贊,他愛屋及烏,再加上天子已經擺明了態度,他便笑著說道:“不錯,此次若不是云州杜長史收納了奚族度稽部,而幽州趙長史又安撫了奧失部和元俟折部,可突于恐將為大患杜長史經營云州今已兩載有余,如今云州糧食幾乎已經自給,而且采石炭供給幽州,輸南糧供給太原府以南以北各州縣,并轉運關內道,著實是功勞苦勞不小。”
盡管如今不用和蕭嵩擠在一個中書省里,但裴光庭看不慣蕭嵩出身文臣卻無甚才學,與其多有紛爭,可此刻為了反對而反對,未免違逆了天子的心意。于是,他想到云州如今幾乎是杜士儀的天下,自己選派的云中縣令以及縣丞等等屬官起行在即,便笑瞇瞇地說道:“以杜君禮才俊,云州一隅之地恐不能展才。臣因陛下信賴,掌門下省事務,給事中一職至關重要,如今只得一薛侃,另外尚有缺虛位以待,臣以為杜君禮正合適。”
當初宇文融許給杜士儀的便是給事中,如今裴光庭又是直接拿出給事中一職,不明所以的蕭嵩登時愣住了。見兩位宰相彼此互相打量,李隆基心中透亮如同明鏡,卻是久久沒有說話。
他當年先后用姚崇宋憬張嘉貞張說,和他們搭班子的都是甘于做陪襯的人,可自從李元和杜暹開始,他就有意讓兩個宰相互相制衡了。如今國事已經平順,和當年一個宰相一言九鼎另一個宰相拾遺補缺,如此能夠盡快推行各種政令相比,現在這種格局自有合時宜的地方。
“杜君禮在中樞,不過是一詞采華茂的才子而已,然放在地方,卻更能大放異彩。”
李隆基一句話結束了兩個宰相的爭論,隨即沉聲說道:“朕有意將太原以北諸軍節度改為河東節度使,兼北都留守,河東道支度營田使。太原尹李量老成持重,河東節度自是非他莫屬。這樣吧,以杜君禮為代州長史,判都督事,兼河東節度副使,大同軍使,督朔州、蔚州、代州、云州、忻州、嵐州。至于云州長史…”
仔細斟酌了又斟酌,想到如今的云州依然百廢待興,更何況一應政令需要延續性,如今的云州不但能自給自足,更能給河東諸州帶來效益,李隆基便若有所思地說道:“便由云州司馬王子羽接任,宣撫副使苗含液任云州司馬。燕公說之和杜君禮都看好的人,絕非單純的好酒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