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七年年末,在舉國上下即將迎來新的一年時,李隆基謁陵回來之后,大赦天下,蠲免了舉國上下百姓的一半地稅。看似是天子善政,然而,如今的地稅和戶稅原本就是在租庸調之外額外加征攤派的,算不上是真正的替百姓減輕負擔,只能算聊勝于無罷了。然而,這樣一個政策,卻意味著,從開元九年開始的括田括戶,真正走上了終結,哪怕戶部有裴耀卿這樣一等一的財計大臣接手,度支奏抄卻仍然兵荒馬亂人仰馬翻。
果然,在迎接來了新年之后,一直沒有長官的門下省終于迎來了新的主人——中書侍郎裴光庭拜侍中。
由此一來,中書省有中書令蕭嵩,而門下省有侍中裴光庭,兩位宰相各司其職,各管一方,井水不犯河水。而之前為了安置新登籍的逃戶,因此而一度廢止的百官職田,如今也再次如數撥給,至于清括職田的時候,會不會把尋常百姓辛辛苦苦耕種出來的熟地括進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云州這樣遠離長安朝廷中樞的地方,這些訊息便顯得無關緊要了。一來云州地廣人稀,二來如今還處于給復期,三則是上上下下都有需要忙的事。戶曹忙著整理一年到頭的開支和收入,戶籍人口的變化;田曹需要統計云州這兩年來分出去的田地,記錄土地情況的魚鱗冊是否有遺漏;倉曹需要清查倉庫,從糧倉到如今的石炭倉都不能放過;兵曹要掌管武官考選,兵器的制備…郭荃這個錄事參軍總判六曹,負責審核去歲種種文案。
總而言之,從新年過后,都督府上下就一直忙個不停。好容易等進入三月漸漸閑下來,杜士儀終于得到了朝中宋憬寫來的信,卻是告知,一直空缺的云中縣廨自縣令到其他屬官,不ri就要選官上任了。和這個消息一塊告知他的,還有裴光庭一力推行的銓選循資格之法。
當他這一ri在書齋和一眾最信賴的屬官兼友人談及此事,傳看宋憬這封信時,王翰便譏誚地用手指彈了彈信箋,嗤之以鼻。
“裴相國才剛剛接過吏部尚書一職,結果就推出了這樣讓上下嘩然的新政。循資格,以罷官年限為次,官高選少,官小選多,一旦候滿了年限,不管有無才能,立時銓注為官。除此之外,升官也是同理,等滿了年限,只要沒有犯過錯,便立時升級,不問才能。都這樣了還需要吏部于什么?賢與不肖壓根不問,政績如何全不重要,既如此,我只管喝我的酒,管他百姓是否吃得上飯 王泠然當年本就因為奔走求官而受盡冷眼,此刻也不禁怒道:“真是豈有此理說是為了提防冒進而循資格,可此法一行,有能者無上進之門,無能者充塞其道,裴相國出身名門,仕途順暢,他就不知道那些候選者之苦”
“他是知道那些無能庸碌者十年八載等不到一官的苦。”因為宇文融被罷相之后更遭窮追猛打,郭荃如今越發憤世嫉俗,對朝中大佬幾乎就沒有好感,又從杜士儀口中得知裴光庭極可能是真正的黑手,他說話自然更加刻薄,“除了是聞喜公之子外,裴相國還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政績?這循資格三個字,還不如說是他為了自己量身定做的不過說起來,倘若這循資格三個字早些實施,也用在他自己身上,如今他也進不了政事堂”
杜士儀見眾人幾乎清一se批判此舉,哪里不知道自視甚高的眾人很瞧不起這等按資排輩的用人之道。
想起宋憬在信上感慨有能者不得其路,爭之不能得的痛心,他便淡淡地說道:“之前廣平郡公為吏部尚書,選事大多委之于吏部侍郎,而現如今裴相國又為侍中,又兼吏部尚書,這一朝權在手,卻于脆連吏部銓選大權也都抓過來了,吃相如何大家也都看到了。有道是,士無善惡,歲久先敘,職無劇易,名到授官。咱們對云中縣的這批官員,不用抱太大希望,但只有一條”
說到這里,他便站起身來,擲地有聲地說道:“只要這些云中縣的官員到了云州,倘若他們想要改弦更張,我絕不容許”
“就是這句話”郭荃也一拍扶手站起身,疾言厲se地說道,“這云州長治久安的局面,不容被人破壞了”
“此事自然是我等職責,其他人處,自有我去說。”王泠然重重點了點頭,攬下了各處協調的職分。當年傲氣的他,如今在云州上下這群人中算一算,竟要算是最好說話的。否則,難道指望王翰崔顥去和人溝通協調,抑或是郭荃這個出了名的冷面錄事參軍登場?
等到眾人一一起身告辭離去,杜士儀用眼神留下羅盈和侯希逸,本待好好說說云中守捉繼續募兵和操練的事,可突然就發現崔顥坐著沒動。想到自從當初那一番切責之后,崔顥的話就少了很多,他微微皺了皺眉,最終對羅盈和侯希逸打了個手勢,吩咐兩人過一會再來。眼見得二者離去,他親自去關上了門,這才轉身看著崔顥道:“有話要對我說?”
“戶曹如今是云州最要緊的事,我有些吃力。”崔顥低頭說了一句,隨即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想辭官去訪王摩詰。”
杜士儀登時大為氣惱,幾乎想要拎著拳頭給上崔顥兩下。可是,他結識的人中,才子最多,而但凡有才者盡皆有脾氣,如王泠然王翰都是經歷過世事滄桑變幻的,王縉則親眼看到過兄長被人牽累遠貶,不像崔顥進士及第后只當了一任外官就開始閑著,而后跟了他來的云州。而且,沉下心來細細思量,他也知道,戶曹乃是云州如今最要緊的職司之一,崔顥確實并不擅長這等繁雜的財計工作,因此,他在惱過之后就冷靜了下來。
“你要撂挑子,也等熬過了現下一段難關再說,難道你沒聽見我剛剛說這新的循資格銓選法?你好歹在云州也是花了心血的,難道樂意看到一個不知哪來的戶曹參軍鬧得上上下下雞飛狗跳?”
見崔顥默默點頭,拱了拱手就要往外走,眼看其一手已經去開門,杜士儀突然福至心靈地問了一句:“莫非你和你家娘子又有什么不對?”
“我已經決定了,休妻。”崔顥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仿佛意識到杜士儀必定慍怒,他又加了一句,“我會給她良田千畝并一百萬錢作為補償。是我當初不該只看貌美便娶了她回來,結果每ri連話都不知道怎么說,夫妻之間只覺得味同嚼蠟。與其繼續勉強這么過ri子,還不如好聚好散。”
等到崔顥開門出去又快走了幾步,他便只聽到身后屋子里傳來了咣當一聲,仿佛是杜士儀不知道砸了什么東西。和杜士儀相交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很清楚對方的為人秉性,喜怒不形于se固然還差點火候,可氣惱到砸了東西這卻還是第一次,而且竟然是為了他。可是,一想到漫漫長夜輾轉反側的郁悶苦楚,他卻又堅定了心中的念頭。
他一定能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那個如意女郎 當羅盈和侯希逸再次來見的時候,就發現地上赫然是瓷盅碎片和水漬,一時都吃了一驚。剛剛杜士儀分明和崔顥不知道說了什么,現如今崔顥人不在,地上卻這般狼藉,難道是有過爭執?能讓杜士儀這樣鮮少大發脾氣的人砸了杯子,崔顥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士儀知道自己這般行跡落在別人眼中,必然會有各種猜測和疑忌,然而他也不想解釋這么多。向兩人問過了募兵和操練進展之后,他只是稍稍沉吟片刻,便低聲說道:“奚族和契丹如今都在多事之秋,倘若有人來投,先行吸納下來,好好考察,細細揣摩,確定無誤后就編入云中守捉。”
這是要吸納外族軍馬?
羅盈曾經遠行過安西,侯希逸更是有一半血統是高麗人,精通各族語言,此刻聞言互相對視了一眼,非但沒有多少驚訝,反而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兩人立刻同時站起身,齊刷刷地應了一聲。等到杜士儀又細細囑咐了種種細節,兩人一塊告退離開的時候,走在前頭的羅盈前腳剛邁出門檻,后腳就聽見杜士儀的聲音。
“羅盈,你練兵歸練兵,不要忽視了你家娘子,她是捉摸不透的暴脾氣。
不知道杜士儀為何突然說這個,羅盈納悶地扭頭看了里頭一眼,旋即苦笑道:“是,我知道了。”
他忽視她?是岳五娘根本就飄忽不定,讓他好生難受好不好可是,要追得上他那娘子的腳步,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而侯希逸的想法就直接多了。他若有所思地跟著羅盈往外走,直到快出了院子,他方才一把抓住羅盈的袖子,低聲問道:“克敵,你說,崔戶曹剛剛和杜長史爭執的,會不會是家事?我聽說,崔戶曹家的娘子,病著不見人好些天了。”
羅盈狐疑地挑了挑眉,努力想了一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別問我,我哪有心思去管別人的家事,自己都還焦頭爛額呢”
侯希逸一愣,直到羅盈垂頭喪氣地走了,他這才醒悟了過來,一時撲哧笑出了聲。
要說小小一個云州,厲害的女人著實是太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