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陵崔明允。
跟著杜士儀一塊出來的吳天啟眼皮子一跳,登時心急如焚。這崔明允乃是今科京兆府試的解頭,博陵崔氏子弟,其祖父崔誠官至刑部郎中,而其堂兄崔河圖如今也在朝為官,年不到四十便官居中書省右補闕,可以說已經是官運亨通的典型了。然而,他固然因為父親吳九的吩咐知道這些,此時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卻不能出去提醒杜士儀,只能站在那兒于著急。
而杜士儀對博陵崔明允這個名號雖不太熟悉,但見這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出來,本來躍躍yu試的其他人便偃旗息鼓,明顯唯其馬首是瞻的樣子,他便知道,這年輕人便是今次來門前鬧事的眾人之首了。
他不慍不惱,哂然一笑道:“國蠹二字,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二年。二十二年c魂,臧武仲如晉,雨,過御叔。御叔在其邑,將飲酒,曰:‘焉用圣人我將飲酒而已,雨行,何以圣為?,穆叔聞之曰:‘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國之蠹也。,令倍其賦。”
在場的人多半都是要征戰科場的,對c魂秋左氏傳自然精熟,因而杜士儀信手拈來這一段之后,便立時沉聲說道:“穆叔因使臣過御叔封地,御叔只顧飲酒,慢待使臣,遂覺得御叔自己不堪為使,卻傲氣待使臣,因而令加倍其賦,將其視作為國蠹。我且問你,宇文少府自從開元九年為舉國上下人所知之后,何嘗慢待差遣,何嘗醉酒誤事,何嘗傲氣凌人?”
他這就是斷章取義,直接拿著御叔和宇文融作比較了。崔明允自然難以心服口服,當即反唇相譏道:“可宇文融承蒙圣恩,屢屢越級升遷,卻構陷大臣,貪贓枉法,所以方才遭了貶斥,怎么不是國蠹杜長史與其相交多年,不識其真面目也就罷了,如今他已經得了應有下場,杜長史卻還對其多加庇護,這難道不是沆瀣一氣?”
“其一,構陷大臣也好,貪贓枉法也好,有與沒有,盡在陛下和法司之斷,此前貶斥宇文少府的制書上既然沒有,只是坊間傳言,因此輕信,甚至直斥為國蠹,罔顧其舊ri苦勞,豈是讀書的士人為人處事之道?”
杜士儀不提宇文融功勞,只提其苦勞,見崔明允一時語塞,他又聲se俱厲地說道,“其二,同僚相交,貴在知心,割席斷義固然有人稱為高義,然則平心而論,換成你與人相交,友人只因為你有一二他無法容忍的缺點,便就此斷絕交情,你心中何想?一朝相交,終身為友,但使其不曾做出十惡不赦之事,照拂其妻兒家小,本就是應該的還是說,現如今爾等富貴時相交,一旦友人貧賤落魄,貶斥寒微,便就此棄之如敝屣,再不搭理?”
說到這里,他猛然一拂袖,冷冷說道:“我杜十九為人交友,只求肝膽相照,仰無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爾等若再要鬧事,悉聽尊便,然聽信一二小人挑唆,到我這里來鬧事,不妨捫心自問可有功利之心抬頭三尺有神明,爾等明年就要征戰科場,若以為知貢舉因為你們今ri這一鬧便要對你們另眼看待,那便大錯特錯了一只腳即將踏上官場,就該明是非,知道義,回去好好讀c魂秋左氏傳,再回來和我辯白,何謂國蠹”
院子里的韋氏原本緊繃著臉異常緊張,可是,當外頭杜士儀的話一句句傳來,她只覺得這些天來疲憊不堪的身心有一股暖流涌過,眼眶不知不覺濕潤了丈夫宇文融興許在別人眼中有這樣那樣的罪過,但她身為人妻,親眼看到過他是如何拼命。無論是身上帶著眾多使職巡行天下的時候,還是在戶部主持財計的時候,抑或是在汴州主持救災的時候,她曾經無數次看見他累得雙眼密布血絲,曾經無數次看見他累得趴倒案頭,曾經無數次聽到他嗓音嘶啞…宇文融雖然年富力強,可也不是鐵人,他做了無數實實在在的事 “阿爺…”宇文沫也不知不覺抽噎了起來。當她看見杜士儀反身回來,一個手勢讓人關上大門的時候,慌忙轉過身去拿著手帕拭淚。
而宇文濤和宇文漢兄弟倆和母親妹妹一樣,這些天來第一次聽人說一句公道話,迎上前去的同時都是千恩萬謝。
而杜士儀笑著在兄弟倆身上一拍,對于他們一口一個杜叔叔的稱呼,他已經完全習慣了。等來到韋氏跟前,他見從前那個扭扭捏捏對自己長輩相稱的宇文沫仍然背對著自己在抹眼淚,嘆了一口氣后就看著韋氏說道:“這些士子也許是為了求名,也許是因為有人挑唆,故而方才前來鬧事,我剛剛雖然疾言厲se,但也興許有人不肯罷休。總而言之,若是外頭再有惡語,嫂夫人和賢侄賢侄女就權當耳旁風我已經呈上了請早ri回歸云州的奏疏,應該不ri就會有回復的。”
“可是”宇文沫這會兒終于頂著紅紅的眼睛轉過身來,使勁平復了一下激蕩的心情,小聲說道,“杜叔叔,今天的事會不會誤了你回云州?”
“不會。”杜士儀見面前的少女怯生生的,不禁微微一笑,“而且我自有主張,你們不用擔心”
盡管包括崔明允在內的士子們在杜士儀的氣勢面前啞口無言,直到杜家大門緊閉之后方才回過神來,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被那一番當頭棒喝給打醒了。崔明允在沉默良久后躬身長揖謝罪轉身離開,追隨他離去的也不少,可還是有人堵在杜家門前不愿意離去,甚至還高聲數落著宇文融的罪狀,渾然忘了之前面對杜士儀,根本不敢放出只言片語。然而,杜家門前始終再未有人出來,任憑這些人一直逗留到傍晚。
入夜時分,興寧坊開府儀同三司王毛仲的宅邸前,王守貞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下馬,隨即興沖沖地提著馬鞭一路入內,直奔母親郭氏的寢堂。可當眉飛se舞的他一把揭開厚厚的簾子入內時,卻只見主位上不止坐著母親郭氏,赫然還有他最怕的父親王毛仲那一刻,他所有的高興全都消散得于于凈凈,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名狀的惶恐。
“阿爺。”
“哪去了?”
“和幾個朋友聚會小酌了幾杯。”王守貞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語句,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等來的回答便是一個迎面而來的瓷盅。他本能地躲開了那一擊,旋即醒悟到了父親的脾氣,雙膝一軟慌忙跪了下來,“阿爺,兒子知道錯了,不該這時候出去…”
“誰問你喝酒”王毛仲見郭氏苦著臉把仆婢都趕了下去,這才指著長子,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以為你聰明是不是?煽風點火支使那些士子去鬧事,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時候”
王守貞這才知道自己在暗地里那些勾當都給父親知道了,登時有些不服氣:“可阿爺之前還不是悄悄讓人在裴相國蕭相國那兒捎話,說杜十九和宇文融是一黨…”
“此一時彼一時,杜十九大喇喇地收留了宇文融的家眷前往云州,而后又上書請歸,你就沒看見蕭嵩也好,裴光庭也好,全都連屁都不放一個?你以為他們不想放,他們是生怕因為此事鬧得太大,惡了圣人,到時候重蹈杜暹和李元的覆轍蠢貨,你以為他們真的是怕了杜十九?偏偏在這種時候鬧這種勾當,你生怕圣人不知道有人在背后搗鬼?你知不知道,上次齊插o差一丁點就把你阿爺給拉下了馬,要不是后頭有人,你以為你還有現在的好ri子?”
王守貞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齊插o的事情他自然聽說過,可從不知道竟是這般驚險。他也顧不得剛剛差點被父親砸破頭了,手腳并用挪到了父親跟前,這才惶然問道:“阿爺,我并沒有親自出馬,只是通過崔明允他們常常來往的平康坊幾戶ji家,放出了一點消息…”
“算你還沒有太蠢幾個ji人而已,我自然會讓她們閉嘴”
再次狠狠教訓丨了長子,以及常常自作聰明的元配妻子,王毛仲方才氣咻咻地出了寢堂。然而,等他回到自己起居的內堂之后,面上卻已經沒了剛剛的緊繃和yin沉,反而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這次他看似沒有奈何得了杜士儀,但源乾曜罷相,宋憬已經“榮升”尚書右丞相,相當于養老,杜思溫老得不知何時就會入土,杜士儀這次又惡了蕭嵩和裴光庭,樹敵處處,可以說,杜士儀將來騰挪的余地就很小了只要他接下來韜光養晦一點,那就一定會看到那狂妄小子的下場 次ri上午,當有些不肯罷休的士子們再次堵住了杜家大門之后沒多久,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中使沿著十字街過來,最終在杜家門前停下。
為首的那個老者冷冷看了左右一眼,見有人被自己面上的刀疤嚇得連退數步,他用力叩響了大門,等應門者一探出頭,他便聲若洪鐘地說道:“圣人有命,云州邊地,至關緊要,令長史杜士儀速歸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