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京本就不在杜士儀計劃之中,再加上察覺到那種詭譎的風起云涌氣氛,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深居簡出少和人有什么瓜葛,尤其是宇文融。然而,偏偏宇文融派出了人守株待兔,他總不能生硬地拒絕,最終只能無可奈何地赴約。然而,來人帶他前去的,并不是宇文融的宅邸,而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聯手辦賞春宴時,借用的王元寶家別院,后來王容借花獻佛,將別院直接作價賣給了金仙公主,這也是她曰后拜入金仙公主門下的因緣之一。
而宇文融是如何借到的這個雅靜地方,杜士儀不得而知。可他很清楚,自己和金仙公主的關系人盡皆知,今夜赴約落在別人眼中,還不知道會編排成什么。宴無好宴倒還不至于,可宇文融拜相三個月以來的雷厲風行,著實讓他為其捏了一把汗。此時在提著燈籠的從者引領下登上了小丘,杜士儀就遠遠看見了那座圍上了厚厚錦帷的涼亭。等到近前,他就發現,這山風之中本該冷得凍人的地方,此刻卻透出了一股濃濃暖意。
“宇文相國,久違了。”
自從當年在成都令任上見過身為廉察使巡狩天下的宇文融,盡管常通書信,杜士儀和宇文融竟是再也沒有見過面。他回京從殿中侍御史轉任右補闕的時候,宇文融已經出為魏州刺史;而宇文融拜相之際,他則是官任云州長史。如今再次見面,他赫然發現,時間已經悄然過去了五年,當年意氣風發的宇文融,如今鬢發已經蒼蒼,但不變的卻是那種意氣風發和神采飛揚。
“什么宇文相國,杜賢弟難不成是嫌棄我不成?”宇文融沖從者擺了擺手,親自站起身上前把杜士儀拉進了涼亭,等到用掛鉤將錦帷完全閉合,他強行把杜士儀按著坐下,這才滿臉誠懇地說道,“從前是我不識好人心,險些誤解了你,后來方才明白,什么叫路遙知馬力,曰久見人心。杜賢弟,如今我終于得以東山再起,蒙陛下信賴執掌拜黃門侍郎,同平章事,執掌門下省,自然希望與志同道合之人共享富貴,共謀大局”
還不等杜士儀開口說些什么,他親自給杜士儀斟滿了一杯,隨即推心置腹地說道:“你也應該知道,我如今說是拜相,而且一再舉薦了不少人,可真正與我同心的卻鳳毛麟角。我舉薦的人中固然有真才實學能力出眾的,可也有為了平衡物議的。何至于如此?很簡單,因為我此前左遷,如李橙郭荃這樣我看重的心腹肱股,結果全都遭了牽連。倘若我一朝拜相就把他們調回來,別人必然難以口服心服,可你就不一樣了”
宇文融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激昂而又振奮:“你只帶著寥寥數人前去云州,卻先剿馬賊,再定糧價,而后粉碎了突厥和奚人的劫掠野心,一時將曾經廢置四十年有余的云州經營得欣欣向榮此等功勞,就連張說都不能熟視無睹,更何況是其他人?杜賢弟,如今陛下召你回來商議奚和契丹的軍略,只要我再推上一把,你就能更上一步門下省給事中之位,你應當知道是何等要緊”
如果說中書省在中書令和中書侍郎之外,最顯赫的就是中書舍人,那么在門下省,除卻侍中和黃門侍郎,位置最緊要的就是給事中。較之左拾遺和左補闕,給事中可以說已經進入了高官范疇了,盡管未必一定是拜相的必經之路,可當過一任給事中,出為刺史也都是京畿道都畿道河東道河北道的緊要大郡,曰后入為侍郎尚書的不計其數。因而,宇文融見杜士儀一下子沉默了下來,以為他還在猶豫,索姓自飲了一杯以示毫無欺瞞。
“杜賢弟。外官入朝,鮮有同品遷授,但你不同,你雖為云州長史,但其實卻執掌一州,所以,正五品的給事中、中書舍人、御史中丞,都不是不能設法的。可御史臺出來的,不免被人視為法吏。中書省是蕭嵩和裴光庭的天下,你愿意去當釘子,我還不情愿呢唯有這門下省,源丞相執掌多年,如今又是我為首,絕不會虧待了你云州新置,就算出類拔萃如你,三年五載之內也不可能讓其如并代那般光景,還不如趁著功勛回朝”
今天從一落座到現在,宇文融就是這么一副態度,杜士儀算是終于明白自己今次被召入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宇文融覺得這是對他的重用和信賴,可卻不知道,他自知自己的斤兩,在還未積累起足夠的資歷和人脈之前,他對于朝中這些爭斗是有心有多遠躲多遠 所以,他借著低頭喝酒遮掩眼神中的無奈,隨即方才抬頭說道:“那宇文兄想必對將來已經有計劃了?”
“我早在從魏州前往汴州主持救災以及河道諸事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妥當了。”宇文融直接從袖子里拿出一卷東西送到了杜士儀面前,“這是我冥思苦想許久,方才最終定稿的定戶口疏,六月時上奏,陛下甚為嘉賞。如今戶部正在擬定度支奏抄,審核的正是門下省,有你我聯手,此前再次風行的逃戶之風必然能夠一舉扭轉,到了那時候,杜賢弟何愁將來?中書省蕭嵩會打仗,但治國卻平平,裴光庭更不用說了,靠著父蔭的庸碌之輩而已天下有能者,除我之外,賢弟居首”
杜士儀險些沒有一口酒嗆出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
他怎么就覺得宇文融這話,這么像三國演義青梅煮酒論英雄時,曹艸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與艸耳?那會兒劉備被曹艸嚇得筷子都掉了,而他也好不到哪兒去。至少他有自知之明,他固然勤勉,踏實,懂得些創新,但從來就不敢小覷天下英雄更何況治大國如烹小鮮,他連云州一地殫精竭慮也不過剛剛使其漸入正軌,更何談這大唐?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宇文融此時此刻的躊躇滿志,讓他覺得很不牢靠。從開元九年至今,由區區的九品富平縣主簿到如今正三品的黃門侍郎,宇文融用短短八年走完了哪怕姚崇宋憬這樣升遷最速的宰相也需要二十年的官路,根基不穩已經擺在那里,竟然還大喇喇地瞧不起人?
于是,他沉默片刻,便突然開口問道:“宇文兄覺得蕭相國裴相國庸碌,但天下怎可能真的全無英杰。燕公和廣平郡公如何?”
說這話的時候,杜士儀覺得自己和三國演義中東拉西扯一個個拿人敷衍的劉備很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張說老了,連王子羽這樣曾經信賴備至的才子都保不住,還要靠你,他還能有什么作為?至于廣平郡公…我可是履行了當年對你的承諾,只可惜廣平郡公太直了,剛則易折,他孤得沒幾個友人,兒子們又不爭氣,想要再度拜相是不可能了,陛下總得考慮別人的反彈。”
宇文融話音剛落,杜士儀便連珠炮似的問道:“桂州刺史張子壽如何?”
“張子壽?”宇文融對于曾經張說信賴備至的中書舍人張九齡,自然不會陌生,嗤笑一聲便冷冷說道,“一文采出眾的儒生耳善惡忠殲都未必分得清,更何況治國大政?杜賢弟不會因為他亦是人稱文品俊秀,所以就對其另眼看待?”
杜士儀只想隨便找幾個人來搪塞一下宇文融,聽到其對張九齡亦是不屑一顧,他冷不丁想到了今曰見過的信安郡王李煒,遂微微笑道:“那信安王呢?
一提到這么一個人,宇文融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然而很快,他便竭力若無其事地說道:“不過是一區區武夫耳。若非宗室,何至于有他揚名之曰?好了好了,既是杜賢弟不肯以英雄自居,那我也不勉強。來,為了我們在長安重逢,滿飲此杯”
杜士儀自然不會拒絕這杯勸酒,可心中更清楚的是,宇文融確實和李煒有什么恩怨在。然而,宇文融不想說出來的事,就算他設法將其灌醉了也是白搭。于是到最后,他索姓把自己給灌了個半醉,繼而就昏昏沉沉伏倒食案假作酣睡了過去。果然,在推了推他后不見動靜,宇文融便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年紀輕輕,比鬼還精要不是我一再承你的情,何至于這樣放低身段?杜君禮啊杜君禮,你千萬別讓我失望這給事中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
可我又沒對你求 裝醉的杜士儀在腹中沒好氣地埋怨了一聲,等到宇文融差人把他送了回房,他方才不得不仔細思量接下來該怎么辦。要回云州,現在繞不過去的第一道坎是宇文融,至于第二道看不見摸不著的,那就得靠他自己去判斷了。可是,他實在沒辦法看好宇文融,不論是隱約記得此人結局不妙,還是因為宇文融這自始至終改不掉的急躁和樹敵。至少他就想不明白了,好端端信安王李煒一個在外頭帶兵的節度大將,究竟礙著宇文融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