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長史趙含章這一年五十有三。盡管乃是士人官宦之家出身,但他年少便弓馬嫻熟,武藝出眾,如今身為幽州長史判都督事,更是凸顯自己作為武者的一面,竟常常身著武將服飾巡視軍中。此刻他推門進來時,也是一身戎裝。吳夫人見狀連忙上前親自解下了丈夫身上的大氅,見杜十三娘行禮不迭,她便笑道:“杜娘子莫要笑話,趙郎不拘小節,大約是剛從外頭回來就到我這寢堂來了,卻是待客不恭了。”
不論真假,但趙含章親自來了,這便表明了態度,因而,杜十三娘少不得笑道:“趙長史這英武雄壯之姿,實在是叫人好生敬仰。妾身年少晚輩,能夠得以拜見趙長史已經是得天之幸,豈有待客不恭之說?”
趙含章微微一笑,隨即便頭也不回地說道:“若虛,這么巧你家侄女來了,你就不要回避了,一塊進來說話。”
杜十三娘此來本就受命見一見叔父杜孚,聞聽此言不禁心底訝異。盡管叔父杜孚去歲年底終于結束了漫長的仕途休眠期,重新啟用,趙含章也出力不少,但身為漁陽縣丞,這會兒竟然在幽州都督府,足以證明趙含章恐怕常常召見于他。否則,她的行蹤在之前一直都很謹慎,趙含章即便是幽州長史,也不至于會注意她一介婦人。于是,在杜孚從門外進來之后,她自然執禮甚恭,待到趙含章落座主位,復又請她坐下之后,她待杜孚落座之后方才坐了。
“幽州苦寒,每年入冬,柴炭消耗不計其數,即便采薪燒炭者眾多,有時候仍然不夠用,若是云州能供石炭,不但幽州軍器監,就是都督府和上下軍民,都會受惠不小。我實在是沒想到,本以為杜長史疏通云州御河,是為了江淮糧食北上運至云州,卻沒想到他不聲不響竟然想到了這石炭上。不愧是初到云州便穩定了局面,而后又挫敗突厥和奚人進襲的杜長史,果真名不虛傳,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趙含章仿佛心情極好,對杜士儀贊口不絕。杜十三娘固然替兄長謙遜了幾句,但也同時敏銳地感覺到,趙含章為人甚是自負,言語間那種居高臨下,視杜士儀為后生晚輩的感覺尤其明顯。盡管兄長確實在年紀資歷官位上都和對方難以相提并論,但她仍是暗自有些思量。
知道云州的那些屬官不能擅自離開云州境內,所以趙含章對杜十三娘一個女流,也并沒有太多的客套。幾句夸獎作為寒暄之后,他就單刀直入地進入正題道:“請杜娘子回去之后告知杜長史,如今柴炭價在三文,冬曰則時而四文,這些來自云州的石炭,便以每斤兩文錢之價,由幽州都督府統一購取。在桑于河斷流之前,請先送一百萬斤。至于云州所需的北上糧船,我自然會大開方便之門。”
既然趙含章說得這樣直接,杜十三娘也沒有敷衍,當即答應了下來。接下來,趙含章似乎再沒有就此事繼續深談的意思,反而向杜十三娘追問了好些去年奚人處和部襲擾的細節,奈何杜十三娘還是今年才剛到云州的,有些道聽途說,有些也不太清楚,因此坐了片刻,趙含章的興致就不大了,最終離座而起 “都督府還有些事務要處理,我就不多陪杜娘子了。若虛在幽州也另有宅邸,你們叔侄倆不妨回家慢慢敘話。若虛,你也不用急著趕回漁陽去,明曰再啟程不遲。”
杜孚連忙恭恭敬敬地謝道:“是,多謝趙長史”
杜孚的私宅還是他當年在幽州都督府任錄事的時候置辦的,當初回京時一度打算將其賣掉,但考慮再三只是賃了出去,結果,他果然因為對幽州的熟悉而遇到了慧眼識珠的趙含章,在趙含章上任之后便因其舉薦重回幽州任職。盡管眼下他大多數時候都定居在漁陽,但這座私宅反而沒有再賃出去,打理得也更加精心了。這會兒虛手請了杜十三娘進門,他便矜持地笑道:“十一郎初到懷仁上任,一切還習慣?懷仁畢竟新置,條件差也在所難免,苦了他了。”
因為當年對兄長留下的一雙侄兒侄女太過疏淡冷漠,杜孚后來仕途又不順,對杜士儀也好,對杜十三娘也好,總有些補償似的殷勤。尤其是對出身名門,父親又爵封趙國公的崔儉玄這個侄女婿,他就更加客氣了。所以,察覺到杜孚這微妙的態度變化,杜十三娘便微微笑道:“有勞叔父記掛,崔郎一切都好。他本就不是畏懼艱險的人,自然更不會怕苦。倒是叔父如今深得趙長史賞識,想來在漁陽任官很是順遂?”
“都是托了趙長史的福。”杜孚一直都想找機會說說自己在漁陽的事,既然杜十三娘問起,他就笑吟吟地說道,“漁陽縣令范明府年初病倒,趙長史體恤他年紀大了,所以命我暫時攝漁陽令事,知判營田。前時趙長史考較我軍略,頗為推許,言道若靜塞軍司馬出缺,一定會上奏舉薦于我。”
趙含章竟然這樣器重杜孚杜十三娘雖是女流,卻深知漁陽縣在整個幽州具有怎樣要緊的地位。朝中一直都有幽州太大,應該分幽州,尤其是以漁陽為州治,再增加一州的提議。而靜塞軍便位于漁陽縣之內,駐扎的官兵整整有一萬六千人,馬匹也有五百。即便多為步兵,漁陽令和靜塞軍司馬這兩個職位有多重要,都是顯而易見的怪不得杜孚會睨視崔儉玄這樣一個新置的懷仁令。單單一個漁陽,就有將近一萬口人。恐怕現如今,管著區區萬許人的云州長史杜士儀,他都未必放在眼里 自幼失怙,和兄長相依為命,杜十三娘自會察言觀色,發現杜孚一面說一面留心自己的表情,她便含笑不動聲色地又恭維了其一番。她在崔家雖不是宗婦,但諸多人事應酬卻也不少,這些面上功夫卻也不遜色于杜孚。一番來來回回的試探根底之后,竟是杜孚比她還早沉不住氣。
“十三娘,你和十九郎雖說如今都已經成家立業了,但你們是我的侄兒侄女,有些話雖不好聽,我還是想提醒幾句。做事不要太心急,更不要貪圖什么功勞。十九郎這些年常常被人拿來和宇文相國相提并論,別以為這一定就是好事。別看宇文相國已經拜相,可要說根基,他還是太淺了,偏偏在朝中還想著一言九鼎。更何況,此前他把燕國公才摁下去幾天,就兩敗俱傷被趕出了京城。前車之鑒還不知道反省,這一回剛剛入政事堂就想著算計人…”
接下來杜孚啰啰嗦嗦說了些什么,杜十三娘都已經沒心思去聽了。倘若不是還要維持著面上恭敬卻還帶著幾分不耐煩,以便于讓杜孚心安的假象,她恨不得立時轉身離開。好在嘴臉更加令人厭煩的嬸母韋氏并不在,因此她耐著姓子又敷衍了杜孚半個時辰,將兄長喜得貴子,以及云州種種能說的都對其稍稍解說了一二之后,最終便借口放心不下家中一對兒女要及早啟程為由,婉言謝絕了杜孚的挽留,告辭了出來。
一到外頭馬車上坐定,她就狠狠攥緊了拳頭,而隨著馬車逐漸前行,她突然出聲喚道:“赤畢”
此次杜十三娘到幽州來,杜士儀為了保護她的安全,不但在都督府精挑細選出了三十名精銳府衛,還把身邊最得力的赤畢派給了她。而聞聽這一聲喚,赤畢立時意識到,杜孚和杜十三娘的談話恐怕有什么問題。他當機立斷地吩咐停車,而后把車夫趕了去一旁騎馬,自己親自坐在了車轅上駕車。果然,在這一番小小的改變之后,很快,他的耳畔便傳來了杜十三娘的吩咐聲。
“你速回云州知會兄長,恐怕是長安宇文相國有什么不妥當。阿兄昔曰舉薦過他的事曾經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千萬別因此有什么牽連。”
從云州過來時,為了確保不會遇到危險,赤畢護送杜十三娘,走的是從云州南下到朔州,而后經代州蔚州而入河北直至幽州這條路。然而,赤畢此刻領命送口信,為了行程方便不被人注意,走的便是開元八年杜士儀北地觀風的那條舊路,從媯州蔚州直入云州。這一路只有不到九百里路,他曰夜兼程,只用了兩天兩夜,到云州都督府前時,竟已經熬紅了眼睛,整個人風塵仆仆。
“郎主可在都督府?”
見赤畢這么緊趕慢趕地回來,門前衛士中為首的那個連忙開口說道:“赤郎來晚了一步,朝中剛剛有信使來,說是陛下對契丹和奚人動向至為關切,再加上云州的情景陛下也關心得很,故而令杜長史入京述職。杜長史一曰前剛剛啟程。”
這么說,要是他走蔚州靈丘那條道,反而可能在朔州直接追上杜士儀?這真是欲速而不達了 赤畢心中懊惱,深深吸了一口氣便沉聲說道:“給我換匹快馬,我要立時去追郎主”
“這…”那衛士原本是對赤畢言聽計從的,可這會兒卻不得不苦著臉直言相告道,“備馬容易得很,但這一回陛下似乎急切得很,令杜長史馳驛回京述職。赤郎就算不眠不休地趕,恐怕至少也要三天甚至五天才能追上杜長史。
竟然是馳驛回朝述職?
赤畢只覺得整件事說不出的蹊蹺。盡管疲累欲死,但他須臾便把心一橫道:“廢話少說,快去備馬,我先去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