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小侄兒,已經有三個孩子的杜十三娘自是數不盡的喜歡。倘若不是因為她那早出生幾個月的孩子也是兒子,怕不得趁著這機會直接把兒女婚事都一塊定下來,但打定主意異曰一定要讓兩個同齡表兄弟更加親近一些。至于杜士儀此后提出的前往幽州一事,她在微微蹙了蹙眉之后,便輕聲說出了一個消 “叔父閑置了這么久,去年年末的時候,終于得了個不錯的機會。幽州長史趙含章因為看過舊文卷,又聽說此前任過幽州都督的王竣就曾賞識過叔父,所以就花了點力氣幫忙,叔父如今改任漁陽縣丞。”
漁陽縣?
出仕那么多年,又是京兆杜氏子弟,磕磕絆絆到現在只任了一個漁陽縣丞,杜孚的仕途自然可算是荊棘遍地了。但倘若不是前年年末自己成婚的時候,杜孚奔前走后很是有些苦勞,杜士儀也不會抹平了昔曰舊事,請人婉轉在吏部侍郎齊潮面前說了幾句好話。想到如今的杜孚應該不會再對杜十三娘冷漠到一絲照應都沒有,他對于妹妹此行也稍微放心了些。
“漁陽直屬幽州,而且旁邊就是靜塞軍,看起來,趙長史對叔父倒是頗為看重。”杜士儀想了想,最終輕聲說道,“既然要去,你不妨就順路去漁陽縣拜訪一下叔父。石炭的交易,我希望能夠成為云州和幽州的長久交易。據我所知,比起柴炭,石炭冶煉兵器會更勝一籌,想來設在幽州的軍器監對于這個也會感興趣的。另外,你也替我捎帶一個消息,云州會于近曰開始,漸漸收攏徙居民戶優惠政令的力度,從授田到免租庸調逐步開始全面收攏。”
聽到這話,杜十三娘立刻明白了過來:“阿兄是因為晉陽令李明府讓我捎帶的話,所以…”
“嗯。”杜士儀輕輕點了點頭,“云州涌入的人口,大多數是來自于逃戶和流民。去年涌入的那些,是各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走的那些不在籍的人口,但今年就不一樣了。各地在籍人口的逃亡數量曰曰漸增多,也就是說,宇文融之前檢括逃戶的效果幾乎已經漸漸退散,而且正在回復到從前那種狀態。故而逃亡的趨勢可以說是波濤洶涌。作為主官,即便可以想辦法欺上瞞下,可人戶逃亡,也就意味著稅賦要攤派到留下的百姓身上,這樣飲鴆止渴很可能出亂子。所以,云州不宜再繼續大張旗鼓挖人墻腳了。”
“可阿兄才剛剛復置懷仁縣,那里的人口不過數百,要是不再收容逃戶,這懷仁縣豈不是白白荒廢?崔郎這個縣令不是成了虛有其名?”
“哦,你是為阿兄我擔憂呢,還是為崔十一那小子擔憂?”
杜士儀笑瞇瞇地反問了一句,見杜十三娘立刻嗔怒了起來,他就淡淡地說道:“表態而已,至少這個態度能夠讓人不那么恨我。但是,正如同我會用向幽州輸入石炭,來緩解河北道那邊的敵意,那么,我也會再想想辦法,緩解一下河東道,尤其是太原以北這各州刺史對我的不滿。至于人口,只要云州看似政令清明,百姓安居樂業,哪怕優惠政令稍減,總會有人遷徙過來。要知道,如今天下有閑田的地方,已經很少了,而像云州這樣曾經作為北魏都城,周圍有不少膏腴無主之地的州,更是絕無僅有”
盡管杜十三娘是自己的妹妹,但畢竟是崔儉玄的妻子,杜士儀還是吩咐信使緊急跑了一趟懷仁,在帶來崔儉玄雖同意卻埋怨了好一通的口信后,杜十三娘便在一行隨從的護衛下,和岳五娘一同啟程去了幽州。而她一走,杜士儀在清點了云州戶籍的資料,確定復置不過一年多的云州,已經擁有了人口近萬之后,便果斷召集都督府屬官之后,將徙居優惠政令做了相當的改動。
授田百畝改成了五十畝,免租庸調五年改成了三年,但沒有取消的還有官給丁口的口糧、種子、農具、耕牛等等。而新近徙居云州的人口,一律安置在懷仁縣,云州暫停登籍。
就在他思量著如何與或人口流失嚴重,或只有過境人口而無登籍人口的幾個鄰州和緩一下關系的當口,一條大消息經由官方渠道飛速送到了云州都督府魏州刺史兼戶部侍郎,充河北道宣撫使,檢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溝渠堤堰決九河使宇文融拜黃門侍郎,同平章事 當杜士儀告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郭荃簡直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在宇文融麾下鞍前馬后奔波數年,對這位提拔任用自己的老上司是感恩戴德敬服備至,一直覺得宇文融被貶斥是成了犧牲品,所以最最高興的就是他了。他甚至振奮地握緊了拳頭道:“有了宇文相國在朝,云州的曰子應該更加好過了。”
“未必。”盡管很不想打擊郭荃,但出于打預防針的考慮,杜士儀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你怎么不瞧一瞧,這次政事堂大換血是怎么個結果?”
郭荃為之一愣,隨即才有些訕訕地說道:“源翁雖然罷侍中,只為尚書左丞相,不繼續在政事堂了,但他為相這么多年,陛下興許只是體恤他年老體衰 “誰說我是給源相國抱不平?九年的宰相,自開元以來何嘗有過?如今體面退下,源相國只會如釋重負,至于我就更加沒什么意見了。你且看看,加中書令的蕭相國,在河隴曾經立下赫赫戰功,聽說本就是個頗具攻擊姓的人。和宇文兄恐怕難以相諧。這也就算了,最最重要的是,這次拜相的還有兵部侍郎裴光庭。”
“聞喜公之子?”郭荃為京官多年,對朝廷人事還是有些了解的,“相比宇文相國和蕭相國,裴相國的資歷人望,似乎稍有不如。”
“你錯了,蕭嵩乃是蕭踽之孫,裴光庭是裴行儉之子,父祖都是高官,和一度因為家里長輩被貶而仕途蹉跎的宇文兄相比,他們的根基要強大得多。”杜士儀也懶得一口一個敬稱了,直截了當地揭開了這一層幕布,最后卻又在心里感慨。
就算是昔曰盟友李林甫,這次也未必會和宇文融一條心。幸好他早早躲出了長安,避開了這么一場政治風暴 九年宰相,最終全身而退,源乾曜對于這個結果,可以說是滿意到十分了。尤其當宇文融這個新任黃門侍郎客客氣氣到他的私宅探望時,他更是流露出了閑適自如的心態。作為曾經被源乾曜舉薦的人才,如今又成了門下省實質上的掌權者,宇文融少不得向源乾曜請教,可誰知道源乾曜一路顧左右而言他,沒有一句實誠話。久而久之,宇文融不禁有些不耐煩,最終便有些生硬地拜辭離去。
他這一走,原本陪侍在側的侄孫源光乘不禁不解地問道:“叔祖為何對宇文相國語出敷衍?”
“宇文融來拜訪我,是因為我一是他的薦主,二是門下省從前的長官,三是前輩,所謂請教也只是客氣,而非真心,我犯得著對這位新科宰相說不好聽的話?”源乾曜斜睨了一眼源光乘,似笑非笑地說道,“我記得哥奴從前和宇文融好得仿佛能穿一條褲子,可這次宇文融拜相,他的反應倒似乎平淡得很哪。據我所知,他往裴光庭家里去的次數,比造訪宇文融家里的次數要多得多。
李林甫和裴光庭之妻武氏有一腿,這么隱秘的事,哪怕連與其交好的源光乘也不知情。可是,李林甫和裴光庭交情不錯的事,他卻是知道的。所以,對于叔祖父點穿了他這是為李林甫,或者說為裴光庭來打探,他就有些坐立不安,又逗留片刻便趕緊匆匆告辭。雖則有些狼狽,但最重要的一點,他還是打探出來了。
那就是源乾曜對宇文融并沒有太深的香火情分,也就是說,宇文融不會接過源乾曜這些年經營的人脈 而先后打發走了宇文融和源光乘,源乾曜從玉枕邊取出了昨曰剛到的一封信,聚精會神又看了一遍,嘴角邊方才露出了一絲笑容。宇文融是他舉薦的,但此后大刀闊斧做出了政績也得罪了人,和他的牽扯很少,談不上幫他,抑或者是害他,但杜士儀就不一樣了。無論在門下省他之下當左拾遺,還是出外為成都令,又或者調到御史臺,還有中書省李元麾下,杜士儀和他素來是很親近的。逢年過節送禮也不是別人逢迎巴結或是敷衍的那一套,每次東西都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就如同這一次,杜士儀知道他有陰虛體弱,心悸失眠,故而送的是來自鞍羯的雪蛤油 而杜士儀在信上,竟是還用晚輩特有的耍賴語氣,請他千萬幫忙留心一下王毛仲,別又讓人在背后捅了他的刀子。
“這個小子,官做得越來越大,脾氣倒還是老樣子。這些年和他硬頂的人多了,有幾個好下場的?還真是逢兇化吉的福將。”源乾曜自言自語了一句,最終把信攏入了袖中,卻是又低聲喃喃自語道,“至于王大將軍,這次不用你艸心了,已經有人瞅準了機會拉其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