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七年的上元節,云州城中張燈結彩,恰是好一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自從多年前就定居云州的老一輩逃戶們盡管早已經登籍,但固安公主是講究實效更高于講究面子的人,她遷居云州之后,每年上元節并未大費周章搞什么慶祝活動。可杜士儀就不一樣了,他在去年花費巨大力氣讓云州真正安定了下來,再加上手頭結余不少,索性就在去歲年底,到太原府去請來了最好的花燈藝人。一時間,這滿城花燈讓不少從窮鄉僻壤遷居而來的百姓們大飽眼福。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在云州度過了她們平生第一個不在兩京的除夕和正旦,上元佳節這一天,她們換上男裝在杜士儀和固安公主的相陪下,漫步于云州城的時候,彼此之間都有些戀戀不舍。然而,她們畢竟是大唐公主,金枝玉葉,固然因為入道為女冠,不比其他貴主那般受拘束,可終究不是能夠拋下朝廷一直在這邊陲之地逗留的。這種旁人盡皆不知身份,由得她們輕松自在的日子,過久了便讓人樂不思蜀。
玉真公主見阿姊金仙公主興致不高,便有意打趣道:“杜十九郎,你這算不算是粉飾太平?”
“一年到頭百姓辛苦,只有上元節方才能夠放開夜禁盡情歡樂,這好日子倘若不能讓人盡興,我這州官豈不是失職?”杜士儀心中一動,猛然想起了一個熟知的故事,就一本正經地說道,“即便算是粉飾太平,也比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來得好。”
金仙公主雖在白登山上陪著司馬承禎住了許久,但也在都督府內陪了有孕的徒兒王容好些日子,如今一想起此去便一定看不到愛徒當母親那一天,她自是心緒不佳。可此刻被杜士儀這夸張的語氣吸引了,她不禁好奇地問道:“此話何意?”
“前些天我偶爾看一本前人筆記,上頭說了隋時一樁往事。”杜士儀輕輕松松把宋時的故事栽到了隋朝人身上,繪聲繪色地說道,“隋時某州有一個州官,名喚田登。因為他名字中有一個登字,自諱其名,但凡冒犯他名諱者,必然會遭到責打。于是一州百姓無可奈何,只能將燈稱作是火。這一日上元節放燈,照例應該是許四鄉百姓入州城觀燈,可榜文時,吏人因為擔心觸怒州官的禁忌,又大概是想要嘲諷一番這田登,于是便在城內各處張貼榜文,道是本州依例放火三日。于是,自然滿城傳開了這句話,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此話一出,玉真公主就撲哧笑了起來,一旁同游的司馬承禎也莞爾笑道:“如此父母官,實在是不得民心”
“所以阿弟此次命人請來花燈匠人在云州城內張燈結彩,看似花費不菲,卻也讓全城百姓為之歡欣鼓舞。”固安公主笑著插話,隨即才有些遺憾地說道,“只可惜幼娘如今已經月份重了,又是頭胎,生怕坐車顛簸有礙,只能悶在都督府不出來,也幸好玉奴那孩子乖巧,竟肯留下來陪她。”
聽到固安公主如此說,杜士儀眼中閃過一道精芒,等到陪著眾人再次前行之后,他突然輕聲說道:“二位觀主,我有個不情之請。我和幼娘都很喜歡玉奴,本想留她在云州長住,可想想云州偏遠,你們亦是她的師長,而且她還有親人在兩京,故而只能打消了這個主意。但兩京之內傾軋太多,她又年紀太小,不似當年幼娘那般心智早熟,能夠應付得了諸多暗算。所以,帶她回京后,能否讓她隨司馬宗主,在王屋山仙臺觀長住?”
本來玉真公主一聽說杜士儀要留下玉奴,立時秀眉一挑,可聽著聽著,她就明白了杜士儀所指為何。一想到當初王毛仲曾經派夫人到自己的地頭來提親,她看了金仙公主一眼,最終點了點頭道:“此事便依你,只要師尊答應,我和阿姊自無不可。”
“太真天真爛漫,我也喜歡她得很。”司馬承禎笑瞇瞇地捋了捋胡子,欣然答應了下來,“只不過山居寂寞,她不要覺得憋悶才好。”
“等她長成嫁人,我就不用那么擔心了。”杜士儀暗想李隆基父奪子媳,那是因為常常能看見兒媳,可若是玉奴嫁為臣妻,天子見不到,又哪里去奪人?于是,見三個相關人等都答應了,他便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后便好好規勸告誡一下玉奴,接下來的觀燈自也是走馬觀花,全沒在意,把這太原城內能工巧匠打造出來的璀璨燈會都給丟在了腦后。
都督府中的官吏也都輪流放假得了前去賞燈的機會,因而,杜士儀把固安公主等人送回公主府,自己回到都督府寢堂時,見玉奴猶如小貓似的蜷縮在王容懷中,他不禁吃了一驚:“她死活嚷嚷著要留下來陪你,如今這卻是睡著了 “她還小呢,熬不得夜,你也不看看,這會兒已經快子時了。”王容嗔了一句,隨即輕撫著玉奴那猶如黑緞子一般的秀,輕聲說道,“她一直嘟囔著想要一個弟弟,鬧得我原本無所謂男女,現在也更想要一個兒子了。”
“沒事,就算這一胎是個女兒,以后你還能再生,屆時她總會有個弟弟的。”杜士儀說著便上前緊挨著妻子坐了下來,將之前對玉真公主他們說的話轉告了王容,果見其亦是贊同點頭,他就苦笑道,“當年在成都戲言收下她時,我原本只是一時起意,卻沒想到真的能結下這般緣分。她小小年紀便是美人胚子,而且又擅長音律,倘若所托非人,而且還因我而起,那我就該后悔一輩子了。”
“我是托了師尊和玉真觀主的福,這才得以和你永結同心。如今她又走上了我的老路。”
王容也覺得除卻玉奴沒有心上人,歷史竟然驚人的相似。就在她輕輕摩挲著那光潔的臉頰時,卻只聽早已睡著了的玉奴迷迷糊糊說起了話。
“師傅,不要丟下我…好黑…師娘…弟弟…”說著說著,玉奴仿佛是被什么魘著了似的,竟伸出手來,一把揪住了王容的袖子,“阿娘,阿娘 玉奴生下來沒多久,她的母親就去世了,小丫頭甚至對生母沒有什么印象,這是杜士儀和王容都知道的。此刻已經是準母親的王容一時憐意打起,緊緊將玉奴摟在了懷中,聽到她那含含糊糊的呢喃最終化為了均勻的呼吸聲,她才抬起頭看著杜士儀道:“就依你所言,與其讓那些別有用心之輩算計了,還不如跟著玉真觀主先行修道,至少可得自由”
杜士儀不忍玉奴這般伏著睡,很快就叫了人來,把睡得正酣的小丫頭挪到了軟榻上去,隨即方才扶著王容進了里屋。算了算月份,至少還有三個月才能生產,他聽過胎動之后便有些不想離去。王容知道丈夫自從自己懷孕之后忍得辛苦,可她這是第一胎,而且懷孕之初多方奔走,胎象不算好,故而再想留他下來,也實在怕到時候按捺不住,只好輕輕推了他一把。
“出去吧,你要是實在忍不住,阿姊不是還送了好些人來嗎?”
“那到時候你能忍得住后院再多幾個美姬?”
杜士儀打趣了一句,見妻子果然立刻丟了個白眼過來,他微微一笑便轉身出了門。等他快到了這些天來歇宿的書齋時,就只見兩人正好往這邊來,打頭的是面色微微酡紅的王翰,顯然這酒是喝了不少,而他身側的竟然不是崔顥,而是苗含液。
“你們兩個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王翰灑脫地笑道:“小崔老毛病又犯了,在酒肆被胡姬迷住,老郭和仲清怕他出什么岔子,就索性留下來陪他。我這一路回來正好碰到苗六郎意興闌珊,就拉著他回來了。正好他得了一個消息,正好長夜漫漫,咱們一塊參詳參詳 過了正月,云中縣廨落成,又有從縣令縣丞主簿縣尉等等官員從長安前來上任,而此前那些都督府屬官也都在杜士儀的恩威并濟下斂了傲氣。尤其是苗含液,更以迥異于當年狂傲的扎實作風,很快和大多數人都相處得不錯——當然,崔顥除外。此時此刻,等到杜士儀請他們進了書齋,又掩上門親自烹茶,王翰便沖著苗含液努了努嘴道:“苗六郎,有話直說吧。”
苗含液定了定神,這才輕聲說道:“我此來云州,是杜相國向陛下舉薦的。我今天收到定州河東侯送來的信,說是蕭相功赫赫,去歲年末拜相之后,李相國和杜相國對其都必然深有忌憚。只不過那二位在政事堂多年未有多少政績,別說一直窩里斗,就算聯起手來也未必及得上蕭相國的圣眷,極可能會一塊落馬。河東侯還說…”
因為張嘉貞對自己的父親苗延嗣一直器重非常,愛屋及烏對自己這個晚輩也視之為嫡親子侄,故而信上的口氣很是露骨,所以苗含液竟是再次斟酌之后,這才低聲說道:“河東侯還說,宇文戶部在魏州汴州主持救災頗有成效,圣人一直憂慮國庫不足,只怕也會一舉簡拔其拜相。此消彼長,屆時源翁在政事堂多年,卻大多數時候沒有太大建樹,蕭相國強勢,宇文融亦強勢,倘若圣人還看中了其他人,此次源翁未必還能繼續留下。”
張嘉貞對苗含液說這些于什么?休說張嘉貞已然不可能再拜相,苗含液也不過是區區云州宣撫副使,朝中風云又與其何于?
杜士儀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可側頭打算征求一下王翰的意見時,那異常憊懶的家伙竟是已經歪著腦袋睡著了于是,他懶得多猜,索性直言問道:“河東侯究竟是什么意思?”
“河東侯說,讓我離杜長史遠些。”苗含液想到自己到任以來,并不是當一個閑著沒事的副使,而是有機會真正面對民計民生,當下直言不諱地說道,“河東侯不看好宇文戶部,認為他根基太過淺薄,卻偏偏四處樹敵為人所忌。杜長史與其有些交情,倘若城門失火,極有可能會殃及池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