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德的低頭并沒有一下子廣為人知。(錢人,錢人,,。)然而,當這一年八月,杜士儀行完鄉飲酒禮,送了今年成都縣的解送士子進京,四大家除了早早溜之大吉的吳家家主吳琦之外全數到場,羅德甚至對杜士儀恭維備至的時候,范承明就已經知道羅德這個一度跟得自己很緊的家伙,已經有了倒戈的傾向。
自從杜士儀兼判兩稅使之后,他就已經知道正面相抗絕不可取,因此哪怕對于平時決計忍不下的這一點,這次竟也硬生生忍了下來。
大地主被杜士儀誘之以利,小民百姓又因為厘定田畝時竟然并未擾民,而且這等同于減輕了稅賦,杜士儀又常常親自下鄉視察,反而交口稱贊的多,至于人數更多的中層地主,則是被縣學開始整肅擴招,杜士儀真真正正親自登臺授課打動,紛紛想方設法把自家子侄送進來。至于資質更好的,求杜士儀一張薦書往兩京游學,抑或是前往嵩山草堂,也同時成了一種風插o。
正因為如此,范承明只能按照張說的話,把目光從眼皮子底下放到了更遠的地方,比如紛爭不斷的姚州,比如鄰近的蓬魯州等生羌所居之州…可如今的巴蜀也算是政通人和,州官大多勤勉,和蠻夷相安無事,他這個益州大都督府長史固然可以在外巡視各州防務,但大多數時候都清閑得很。相比成都縣廨上下常常忙得腳不沾地,這種清閑原本應該是愜意的,但他卻絲毫愜意舒心不起來 此刻手持一卷書的他,便絲毫沒法把精神集中在其中內容上,到最后忍不住煩亂地將其撂在案頭。因為坊間多把線裝書叫成杜郎書,底下從者都生怕范承明因此及彼,四面書架上顯眼的位置,全都是些傳世已久的卷軸珍品,線裝書往往束之高閣,此刻這一卷《齊民要術》亦然。見他撂下了書,一旁的侍婢躡手躡腳上來往杯中續了水,又悄悄回了原地,悄悄去撥動了一下動焚香的熏爐。可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進來吧”
“使君,我有十萬火急的大事稟告。”
范承明立時屏退了屋中侍婢。即便如此,那進來的從者仍然沒有立時開口,而是上前幾步在范承明書案前單膝跪了下來,輕聲說道:“郎君,我剛剛打探到一個消息,杜明府命人悄悄扣下了一行來自西域的行商。”
“嗯?”范承明有些不明其意地瞇了瞇眼睛,這才哂然一笑道,“他成天忙得恨不得三頭六臂,怎么又有功夫去管什么行商?莫非是有人和他支持的那家茶行爭利?”
“我原本也以為是如此,畢竟,那些行商就是因為在云山茶行里頭談了些什么,事后才突然失蹤的。”那從者說著更加將聲音壓低了幾分,甚至還看了一眼左右,“但我仔細查探下來,卻發現并非如此據那些行商曾經住過的旅舍主人說,這些人臉上帶著些很明顯的紅se,據稱是常常來往吐蕃所致,也都操著一口很流利的漢語,出手大方得讓人吃驚。聽說他們一住進客舍之后沒多久,就去讓人用金子兌了一百貫錢以供ri常花銷。”
“如果照你這么說,確實有些可疑。”
范承明先頭暫時放棄了和杜士儀爭鋒的念頭,但這并不代表著他永遠放棄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一個堂堂從三品職官的益州大都督府長史,倘若還拿不下杜士儀這個正六品上的成都縣令,那么,在他今后的官路仕途上,永遠都會留下一個讓人瞧不起的污點。這會兒說出了這么一句話之后,他想想之前那一次自己也算是蓄勢而發,但卻因為鬧過一次再鬧第二次,反而讓杜士儀有了準備,他便露出了一個笑容。
“你給我先把杜士儀底下每一個人全都盯緊之前往河內本家調撥來的人早就到了,人數怎么也不會少過杜士儀的人,就算一個服侍一個也足夠了就算查不清事情始末,也得確定他扣下行商的事。給我傳話下去,只要有人能夠查出那些行商的底細,賞金三十貫”
“是,一定盡心竭力”
等到那從者應命離去,范承明這才覺得一顆心不可抑制地撲通撲通直跳。盡管那從者并未斷言那一撥西域行商是從哪來的,更不知道他們所為何事,但他根據本能猜測,卻覺得這些應該是吐蕃人。盡管大唐吐蕃在數年前再次會盟,吐蕃也一度上書稱甥,可即便如此,這兩年的仗也沒少打過。只要能夠證死杜士儀和吐蕃人有勾連,那么不但前仇盡可得報,而且…就是京兆杜氏,此次也會一塊折個大跟頭除卻交接諸王諸妃,再沒有比勾連外邦更犯忌諱了 盡管杜士儀的隱藏工作做得很好,盡管跟蹤的事情極其不順利,更不要說打探那些所謂西域行商的底細,但范承明既然能下死力從河內范氏本家悄悄調來了眾多部曲,又隱忍不動足足將近半年,現如今不動則已,一動自然驚人。十數ri之內,各種各樣的細枝末節匯總到他這里,又由他和幾個幕僚仔仔細細地剖析,最終他總算是得到了一個答案。
這一行西域商人名為行商,實為吐蕃馬賊,這確鑿無疑 “使君,看到杜明府又悄悄帶著人出去了。不是走的前門,而是走的后門,穿得猶如尋常隨從。我眼看著他進了關著那些行商的所在,這才留著老四在那兒監視,自己先回來向使君報信”
“很好。”聽到這最新一條稟報,范承明忍不住站起身來,捋須微笑道,“這杜十九是想要錢想瘋了,竟然打算與虎謀皮竟然會打這一撥吐蕃馬賊的主意,他一個成都令不要臉面節操,我這個益州長史卻不能坐視不理來人,與我點齊了大都督府內護軍,就說我今ri要校閱”
范承明這個益州長史和當初的張嘉貞一樣,領劍南道支度營田、松、當、姚、菖州防御處置兵馬經略使,大都督府內尚有百余護軍。而他既然曾經花了兩個月泡在和六詔毗鄰的姚州,自然也曾經狠狠操練過這些護軍。盡管他不像杜士儀那樣財大氣粗,可大都督府每年能夠過手的錢更多,放不放公廨本錢只在主官一念之間,他自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下屬照例找了捉錢人放債,因此這些護軍也沒少得錢。
現如今一個個站得筆直猶如釘子似的護軍們往范承明面前一站,一股彪悍之氣撲面而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旋即便惡狠狠地說道:“今ri我接得稟報,城中混入了吐蕃密諜,爾等可有膽量隨我前去捉拿?”
這聲音不大,但聽在眾人耳中卻猶如驚雷一般。吐蕃染指安西四鎮和隴右河西之心已久,但由于劍南道位于西南,和吐蕃接壤之處多雪山峻嶺,所以鮮少受到侵擾,尤其是成都更有世外桃源之稱。眾人在心中悚然的同時,又聽到范承明許諾以重賞,一時之間心思自然被撩動了起來。隨著一聲有膽量的厲喝,一時應者云集,這也讓范承明神情更加振奮。
“那就出發”
召集護軍之前,他就早已派心腹人等看住了大都督府中的所有出入口,尤其是和杜士儀交好的韋禮,他更是直接派人將其軟禁了,此刻自然不虞有人走漏消息。當百余人分成三撥,分別從大都督府中疾馳而出時,大街上行人躲避之余無不好奇的好奇,嘀咕的嘀咕。
這位消停了許久的范使君,這是又要于什么了?
等到范承明帶著一眾人等直接圍住了那座位于荒僻里坊的尋常民宅時,卻發現門前半個守衛也沒有。他才一皺眉頭,一旁暗巷中便有人現出身形,快步走上前拱手行禮道:“使君,人都在里頭不曾離開過。”
他的人早就探查過,那是尋常民居,杜士儀到成都城總共只有一年,應該決不至于在這種地方掘出密道逃脫既然如此,此次杜士儀諒是插翅難飛 范承明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一瞇眼睛,旋即沉聲喝道:“左右,給我破門”
隨著大門轟然崩塌,兩邊不高的圍墻上亦是有護軍爬墻躍入,不消一會兒,小小的院子里就已經擠滿了人。直到這時候,范承明方才在人簇擁下進了門,眼看居中正房大門緊閉,他便沉聲喝道:“內中的吐蕃密諜聽著,十息之內納降免死,否則休怪我動用弓弩”
“益州富庶安寧之地,范使君身為大都督府長史,竟然不問青紅皂白就要動用弓弩,這真是好大的威風,好大的煞氣”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范承明心頭大定。果然,看到大門被人徐徐打開,露出了杜士儀那張仿佛波瀾不驚的臉,他皺了皺眉便冷笑道:“我得人通傳吐蕃密諜潛入此間,因而帶兵圍捕,沒想到竟然杜明府也在此間,這其中緣故,我倒要問你才是”
“吐蕃密諜?我怎么不知道?”杜士儀訝異地瞪大了眼睛,見范承明瞳孔猛地一陣收縮,左右立時有人搶了出來,仿佛準備闖入他背后的屋子里,他便似笑非笑地說,“看來范使君是真的盯我盯得走火入魔了楊大將軍還請現身吧,否則范使君恐怕就要誤傷無辜了”
楊大將軍?哪個楊大將軍?
范承明只覺得整個人猛然一懵,然而,當看到那個虎背熊腰,眉角赫然有一條深深疤痕,雙鬢已經一片花白的老者大步出來時,他頓時失態得后退了一步,怎么都沒料到如此人物竟然會出現在這里。
那赫然是才剛加封為輔國大將軍,天子金口玉言,俸祿仆役一概如二品禮的楊思勖即便只是一介宦官,卻不能抹殺其身為一員虎將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