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八年,前一年京兆府解送等第十人全部登科,杜士儀高中狀頭之外,其余人也多數名列前茅。如今已經過去了五年,如杜士儀已經從萬年尉轉左拾遺轉成都令,赫然已經當了三任官,而韋禮這是從正字轉任益州大都督府司戶參軍事,也是第二任官。但大多數同科們,如同張簡等,眼下全都是正在第一任官任上。
在如今這個時代,官運亨通者能夠在入仕之后有限的二三十年里,為官二十任甚至二十五任,而在仕途末期可能當上宰相尚書之類的高官。至于官運不濟者,如同蜀郡崔家近些年那三個官似的,出仕之后說是仕途三十年,但為官卻不過一到兩任,其他時候全都在吏部苦巴巴地等著候選派職。所以,一生能當幾任官,幾乎等同于官路是否暢通的標志。這也是韋家人為何最終還是放了韋禮前來益州的原因。
同是京兆韋氏子弟,卻不是人人都能夠在仕途上走得遠的。
好友相見,自有一番閑話別情要敘。當初京兆府等第的這十個人彼此串聯同進同出,同謁公卿,同投墨卷,最后同時登科,后來那些家世尋常的,作為城南韋杜關中世家的杜士儀和韋禮又一塊幫他們參詳出主意覓官職官缺,彼此交情自然不尋常。此時此刻,韋禮就先把同科的狀況總總一一講來,最后方才提到了自己的頂頭大上司,言談之間頗有抱怨。
“那位范使君臉慈心狠,這蜀中又是韋氏鞭長莫及的地方,你可給我找了個難對付的上司”
“不打攻堅戰,怎么顯出你韋十四的本事來?再說了,我倒是想把崔十一這妹夫調來,奈何沒那門路”
韋禮也就是隨口說說,這會兒和杜士儀相視一笑,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之前信上說不清楚,眼下你說吧,想要我這司戶參軍事于什么?”
“你也知道,宇文融是因為括田括戶而一舉青云直上的,圣人認定他是難得一見的計臣,但朝中不少人對他忌憚得很,其中就包括張相國。”杜士儀知道宇文融的母家就是京兆韋氏,盡管和韋禮的關系并沒有那么近,可終究京兆韋氏各房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橫向聯系。
見韋禮點了點頭,他就繼續問道,“但此前宇文融括戶,用的是五年蠲免期,方才讓人重新入籍登記,但五年之后,沉重的賦役又再次背在身上,尤其是那些逃亡之后并未獲得足以承擔賦役的百畝土地的,你說會不會繼續逃亡?
韋禮進士及第,也是師從名家,即便此前是擔任正字在集賢殿校書,可朝中種種也還摸得清楚。但對于括田括戶的真正細節,他就有些不太了然了。此刻,他不禁思量了好一會兒,這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你的意思是,之前括出的八十萬畝外田,這些地稅朝廷能夠收得著,但至于那些逃戶的戶稅以及應繳的賦役,五年之后未必收的著?而且極可能大張旗鼓了許久,最終卻是一場空?宇文融也是聰明人,他就沒想到?”
“因為現在距離那五年之期,還遠。”
宇文融是從開元九年開始由上書漸漸開始主持這一整項工作的,由于一律都是五年期限,所以從最早推行的京兆府和河南府,到最終完成的那些偏遠州縣,時間線并不一樣。最早的可能只剩下兩年的免稅期,而最晚完成的恐怕還有三四年。而宇文融雄心勃勃想要在這個時間限制之內入主政事堂,進而拿到權柄推行也許早已計劃周全,也許卻只是紙上談兵的下一步策略,這卻不得而知。
見韋禮已經明白了,杜士儀就在韋禮對面坐下,認認真真地說道:“此前范使君并沒有真正出面和我較過勁,不過是借力打力,一窺究竟而已。倘若他真的要出手,恐怕就在這一條上。當然,我請你來,并不是單單為了窺視這位范使君的動向,而是…我這一任有些想法,但若是離任之后,倘若下一任朝令夕改,到時候不過一場空。倘若你愿意,我若真的做出些實績來,到時候離任之際,可以設法謀你繼任”
盡管連當兩任外官,對于那些志在京官的人士來說,并不會感到高興,但韋禮也還未到三十,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在京城呆得憋屈夠了,而成都令又不是什么犄角旮旯地方的縣令,異常緊要。于是,他摩挲著下頜上那為了表現出穩重而特意蓄得整整齊齊的胡須,最終點了點頭。
“好,只要能夠成功,我何妨在這巴蜀好地方多留幾年?”說完這話,他就笑瞇瞇地說道,“我說杜十九,這次我可把家眷都帶來了,你是不是該好好給我們接接風?還有,你這么多年都不提婚娶之事,韋氏的年輕娘子們都惦記得狠了,你是不是也該帶個紅顏知己給我瞧瞧?”
“接風應當,至于紅顏知己…”杜士儀笑吟吟地一瞇眼睛,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日后再說吧”
“還真有”韋禮一時瞠目結舌,他本來就覺得杜士儀簡直清心寡欲得比柳下惠還要柳下惠,可他實在是很少和女人往來,而過從甚密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縱使人們心里犯嘀咕,也不至于會認為這兩位天子胞妹金枝玉葉會同時與杜士儀有染,所以,杜士儀自己承認,這立刻激起了他濃濃的好奇之心。
“快說,是誰?”
“都說了日后再說了”杜士儀攔過了話題,沒好氣地說道,“你不是說接風嗎?乍一到成都,怎么能不嘗一嘗大名鼎鼎的蜀菜,蜀香樓是縣廨常常訂席面的地方,是你把嫂子和兒女都接來這里,我讓人送席面過來,還是我們直接上那里去與民同樂,一看這益州蜀郡,錦城成都的風采?”
“就你會說”韋禮也是個隨興的人,當即說道,“就在那里挑個雅座包廂吧,我家中娘子和兒女一路坐車也都憋悶壞了”
大唐一統天下之后,關隴士族和其余名門著姓之間也常有聯姻,韋禮的妻子李氏就是隴西李氏出身。這些年隴西李氏在朝名臣寥寥,宰相更是多年不曾有過,但畢竟家大業大,更有歷經數百年傳承的家學淵源。甫一見面,李氏便落落大方地行禮招呼,更讓一雙兒女上前拜見了杜士儀。
韋禮長子韋寬十歲,而長女韋玢也有八歲,面對這兩個恭恭敬敬上來叫叔叔的晚輩,杜士儀少不得一人送了一樣見面禮。韋寬是送書,而韋玢則是一面銅鏡,兩個小家伙都很有教養地行禮接過道謝,小大人似的懂事。正當杜士儀冷不丁想起郭荃那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兒子,當年也是如此叫自己叔叔時,而另一個口口聲聲叫自己叔叔的玉奴,現在已經換成了師傅這個更加親昵的稱呼,他不禁恍惚出神。
可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好啊,給人接風也不算上我一個”
杜士儀立時回神,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他連忙上前開門,把人讓進來之后,他就對韋禮夫婦笑道:“這是監察御史郭兄咦,郭兄把兒子也帶來了 “既然已經成家,與其留在長安,萬一被人帶壞了,還不如跟在我身邊教導。”郭荃令長子郭毅上前去拜見了杜士儀和韋禮,這位一一口稱世叔之后,這才又去見了李氏和她一雙兒女。
須臾酒菜全都送了上來,郭荃雖和韋禮并不算相熟,但還是隨著杜士儀一塊敬了他夫婦一杯,待到放下杯盞后,他就直言不諱地說道:“韋十四郎能夠到成都來,我就放心了。實不相瞞,我這巡查劍南道判官,已經當到頭了,不日就要返回京城。宇文戶部如今執掌了大半個戶部,需要幫手。可范使君虎視眈眈,杜賢弟沒有幫手,我總有些放不下,好在如今終于兩全其美。”
郭荃在成都,看似幫忙不大,但只要他這個宇文融的心腹坐鎮,對別人來說終究是一個震懾和標志,因而杜士儀自然領他和宇文融這份人情。此刻,他連忙敬酒謝過,而韋禮則是笑吟吟地說道:“杜十九你是不用擔心,他鬼主意多,朋友也多沒有我也有別人,不說別的,我入城之際還向人打探過,他這民間風評可是好得很不過,算一算又該是益州解試的日子了,想來那位范使君也不會錯過這種好事,你們可有什么看中的人才?若是有,雖則我初來乍到,卻不是不能去向范使君爭一爭主持州試這件事”
因為益州距離長安洛陽頗為遙遠,因此兩重解試中,縣試在四月,州試在六月,為的就是能夠趕在十一月到達京城以備朝見。算算縣試,也就是一個多月時間而已。
郭荃本就不打算長留蜀郡,再說這種科場人才要派得上用場還早,卻沒有太留意。
而杜士儀想到崔頜,卻知道他就算今科僥幸解送,到長安面對滿天下的才俊也斷然無望,而李白吳指南早已離蜀周游天下去了,他就笑著說道:“我才剛整治了縣學,一等一的人才卻沒有…或者說有,我卻眼睜睜放跑了。今年縣試,我已經請示過益州刺史王使君,會劃出一半的名額給縣學考核優良者,但州試你也不用竭力去爭。要想出真正的人才,不是一兩天能做到的,否則徒惹人笑。要知道,范使君可是笑面虎。”
話音剛落,便只聽樓下好一陣喧嘩,最終冷不丁有人大聲嚷嚷道:“那位云山茶行的慧娘子,戴著從頭到腳的冪離,別提多神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