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良受杖一百后,背臀腿無不鮮血淋漓,人也早已昏厥了過去,杜士儀便令人將其送到了先前診治過張氏的醫館,卻又派了兩名差役晝夜看護,以免人跑了。而楊伯峻和張家父子三人被強令進了那勞什子教化院,這消息傳開之后,上上下下頓時為之嘩然。
這縣令掌教化的職責固然是一直有的,可這教化院卻從古至今從未有過尤其是當范承明得知這么一樁案子竟是如此收場,忍不住怔忡了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吩咐道:“讓人去看看,那教化院究竟是何等地方。”
不止范承明又惱怒又好奇,縱使崔澹這個最先攀附的,也不禁在堂審過后第一個造訪縣廨打探。而李天繹和羅吳兩家亦無不是心驚肉跳。等到三日之后杜士儀大大方方,直接讓人開放了教化院供各家代表和遴選出來的百姓參觀的時候,眾人看到楊伯峻和張家父子坐在那兒,滿臉苦澀地聽人讀三禮,一時全都面色各異。
而領了他們來參觀的縣尉武志明就似笑非笑地說道:“先是教導宣讀,然后是他們自己誦念。每日上午下午各自宣讀或是誦念兩個時辰,若是一月期滿考核之后,規定的篇目不得通過,那便再加一個月。若不用心,減飯食以示薄懲。”
竟然叫人讀書這簡直是軟刀子割肉李天繹登時心中咯噔一下,再看旁邊的羅德和吳家那位家主,只見他們面色全都是陰霾重重,他就知道他們也看出了這一招看似綿軟之下的鋒芒。把那些沒有觸犯律法,但卻顯然有失人情道義的人關在這教化院講禮讀禮,這傳揚出去固然有人會笑話是書生意氣,可想也知道當事人的這種日子有多難熬更不要說在這里頭關上一遭,名聲臉面全都沒了,日后更會被人當成是笑話而被關在里頭的人,一個是外籍遷入的衣冠戶,三個是本地一家父子三人,這樣的不偏不倚,正好表示出了杜士儀的公允態度。那些想要挑起客戶居人紛爭的家伙,這次的如意算盤又落空了 轉眼就快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佳節,和京城長安一樣,成都亦是從十四開始連放三日花燈,并解除夜禁,因而縣廨上下的差役早幾日便拿到了輪班表,每個人都是值兩夜,放一夜,和往年的安排沒什么兩樣,帶家人游玩和當值兩不誤,一時卻也各自無話。而杜士儀自己則是早早邀約了王容,正月十五同乘一車去賞花燈,對于在長安城中初識便是燈節,可接下來卻再沒有這樣機會的他們來說,這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然而,讓他措手不及的是,這天下午,楊蛞便再次帶著玉奴來見。就前次的事情千恩萬謝之后,他想起之前為了甩開三娘玉瑤費了老大的功夫,忍不住在心里暗嘆這伯父家的女兒個個難纏,隨后方才陪笑道:“玉奴說,明公當初許諾過阿爺會回來帶她去看花燈,如今她阿爺沒回來…”
這話雖然沒說完,但言下之意卻很清楚,杜士儀聽了只覺得哭笑不得。可是,當玉奴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師傅的時候,他不禁搖了搖頭。想起之前還對王容說過,若是有空帶了他這小徒弟去見她,他也就沒好氣地說道:“既是我答應了她,自然說話算話。好了,今日上元佳節,楊七郎想來還有事要忙,我就不送了”
楊蛞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杜士儀這般下逐客令了,他訕訕然一笑也就主動告退。而等到他一走,原本還老老實實的玉奴立時喜笑顏開地說:“師傅,師傅,我回去之后練過那首曲子了,我彈給你聽”
小丫頭如此興致勃勃,杜士儀忖度如今時候還早,自然不會掃興。只不過,他原本就給玉奴準備了一份過年禮物,這會兒微微一笑答應了,他就吩咐人去取了一個皮囊來。等到玉奴打開來一看,見內中赫然是一把正適合她尺寸的小琵琶,她那眼神中頓時滿是興奮。
“師傅,這是…”
“定做好送給你的”
杜士儀這一句話讓小家伙立時又驚又喜。家中固然有大姊和三姊當初用過的小琵琶,可歷經多年已經陳舊了。她固然求懇大姊給她重新定做一把,可用玉卿的話來說,橫豎她總要長大,這小琵琶用舊的就行了,日后總要再用成人尺寸的。此時此刻,喜笑顏開的她愛不釋手地摩挲著琴弦和背板,央求杜士儀為她調過弦之后,突然信手一撥,竟是宛然成曲,正是杜士儀此前教過她的那一首小曲。
“彈得不錯”一曲終了,杜士儀肯定地點了點頭,卻禁不住玉奴一再苦求,少不得又挑選了兩首簡單的曲子教授給他練手。他并非那些琴師樂伎,所學駁雜,因而個中道理輕輕巧巧就把小丫頭說得如同點頭小雞啄米。等到外間提醒說時候差不多了,他這才放下琵琶道,“好了,先吃點東西墊饑,預備去看花燈”
“好”
因上元節那三天大放花燈時路上人最多,天色又黑,因而楊家姊妹三個,大的玉卿還曾經去看過花燈,小的玉瑤和玉奴全都只能從旁人轉述中聽到這上元節不夜天的喧囂景象。一想到被大姊硬是留在家中的三姊,玉奴就忍不住有些過意不去,吃完點心出門的時候,她忍不住對杜士儀說道:“師傅,下次我帶三姊來好不好?”
杜士儀登時樂了,可一個玉奴來學琵琶也就罷了,若是再多上她三姊,那就扎眼十分了。于是,他只能笑著說道:“那樣你家大姊就該成日里提心吊膽了好了,別想這么多,要上馬了,先坐穩”
因多了個小粉團子似的玉奴,杜士儀便在馬上設了雙鞍。好在玉奴分量極輕,他上馬之后從人手中將其接過放在身前時,只覺得輕若無物。想到那一句赫赫有名流傳千古的環肥燕瘦,他忍不住盯著如今這人興許不如衣衫重的小丫頭端詳了一陣子,隨即才對左右說道:“走吧”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街頭花燈已經都高高掛了出來。這是他在成都過的第一個元宵,為了營造出喜慶氣氛,成都各家大戶富商都傾力造了燈車燈塔等等,在如今尚未昏暗的天色中,這些五顏六色的花燈交相輝映,看得玉奴目不轉睛,不時還去拉拽杜士儀看這個看那個,絲毫沒注意到他們的行進路線以及四周圍的從者有什么變化。直到拐進一條有些偏僻的巷子,她看到杜士儀停下了馬,這才發現周圍只有一個身材雄壯的從者。
“師傅?”
“別說話,來,先下馬。”
杜士儀先下了馬,隨即輕舒猿臂把玉奴抱了下來,這才牽著她的手繼續往前,等到再行數十步,前頭巷口處突然打起了一盞燈籠。見那里停著一輛牛車,玉奴忍不住側頭看了杜士儀一眼,卻發現他神色如常,牽著她繼續走上前,到了牛車旁就彎腰把她徑直抱了上去。
這要是換成別人抱她上一輛陌生的車,聽慣了三姊那些拐孩子之類嚇唬人故事的她必定會大聲嚷嚷,這會兒卻只是好奇而已。在寬敞的車廂中坐定,她便一眼看見天頂上嵌著一顆發出蒙蒙微光的珠子。從未見過此物的她定睛端詳了好一會兒,等到杜士儀也上了車,那車門關緊車簾放下,她才一下子回過了神,注意到車廂中還有另一個女子。
借著夜明珠的光芒,她發現那女子姿容嬌艷嫵媚,頓時便醒悟了過來,張嘴便說道:“師傅,這是師娘?”
“孺子可教也”杜士儀對玉奴豎起大拇指之后,這才對王容笑道,“下午楊七郎硬是把人送來。都是我上次一時最快說她阿爺會回來帶她看花燈,結果讓她惦記上了”
王容也是第一次見到杜士儀稱贊為音律天賦極高的這個小徒弟,可怎么也沒想到今天杜士儀會把人帶來。盡管不過年方六歲,可小丫頭已經可以看出是美人坯子,而杜士儀這一句師娘讓她心里又是喜歡,又是嗔怒他在這么丁點大的孩子面前還是語無遮攔。等到把玉奴拉到身邊坐下,她笑吟吟地詢問了她家中情形,琵琶都學了些什么曲子,本想給一件見面禮,可想到等玉奴回家不好解釋,頓時躊躇了起來。
“你不用費心了,我才剛送了她一把小琵琶,足夠她用到十歲了。”
杜士儀倒是很想捏捏小丫頭的臉,可縱使大唐,這種親昵的動作也有些出格,因而他只能眼看王容把玉奴攬在懷里,還笑吟吟地逗弄她說話。等到牛車緩緩起行,漸漸就到了成都城內燈市最熱鬧的那條大街,但只見游人如織車馬如云,他便將窗簾揭開,任由這一大一小兩位美人觀賞燈市景象。但只聽玉奴不時發出驚喜的歡呼,王容亦是秀眉舒展,面容輕松,即便看慣了比更璀璨繁華的夜景,他也不禁感到異常滿足。
若永遠都是太平盛世就好了